12 自杀(第2/4页)

“可惜,这么说稍嫌夸张了。”刚爬完楼梯的奥内还有点喘不过气。

“没错,但你懂一点艺术,所以我希望你能给点意见。”

哈利拉开最远端房间的滑门,打开电灯,往里一指。奥内倒吸一口气,看的不是那三幅画,而是走到那盏三向落地灯旁。他从花呢夹克内袋取出眼镜,俯身研究起沉重的底座。

“哇!”他满怀热情地喊,“格瑞莫灯的真品。”

“格瑞莫?”

“就是贝托·格瑞莫啊,世界知名的德国设计师。除了其他东西以外,他还设计了凯旋门,也就是希特勒在一九四一年在巴黎建起的那一座。他本来可能成为我们这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但在他生涯最高峰之时,却发现自己有四分之三的吉卜赛血统。他被送进了集中营,名字也从设计过的数栋建筑和艺术作品中剔除。格瑞莫活了下来,双手却在吉卜赛人工作的采石场上受了伤。大战后他仍持续创作,却因为手伤而再也无法重回巅峰。不过我敢打赌,这个灯一定是二战后期的作品。”奥内拿下灯罩。

哈利咳了一声:“其实我是想请你看那些画。”

“初学者。”奥内轻哼,“还是专心看这座高雅的女人塑像好得多。涅米西斯是贝托·格瑞莫在战后最喜欢的主题,就是复仇女神。有意思的是,自杀者常以复仇为动机。他们觉得人生不顺遂是别人的错,就用自杀的方法把这种罪恶感加于别人身上。格瑞莫的妻子有了外遇,他在杀害妻子后也自杀了。复仇,复仇,复仇,你知不知道,人类是唯一会复仇的生物?复仇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

“奥内!”

“噢对,那些画。你是要我解释吧?这跟罗氏墨渍测验倒是挺像的。”

“就是你给病人看,要他们说出联想的那些画?”

“对。这里的问题是,如果我解释这些画,说出的可能多半是我的内心生活,而不是她的。只不过,反正没人相信罗氏墨渍测验了,所以管它呢?我看看……这些画的色调都很暗,或许画里的愤怒多、忧郁少。其中一幅显然还没画完。”

“说不定本来就该这样,也许这样三幅画才形成一个整体?”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也许因为那盏灯上,三个不同灯泡的光都正好各照在一幅画上。”

“嗯。”奥内把手臂横放胸前,食指轻点嘴唇,“对哦,当然了。哈利,你知道吗?”

“什么事?”

“这些画对我毫无意义。原谅我的措辞,但真的屁用也没有。可以走了吧?”

“好。噢,对了,既然你会画画,我还有一件小事。你看,调色板是在画架左边,这样不是很不方便吗?”

“对,除非你是左撇子。”

“了解。我要去帮哈尔沃森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我知道。我会在下笔账单上多加一小时的钟点费。”

哈尔沃森查完了卧室。

“她的个人物品不多。”他说,“好像在搜旅馆房间一样。只有衣服、化妆品、熨斗、毛巾、床单等等,没有家人照片、信件或个人文件。”

一小时后,哈利完全明白了哈尔沃森是什么意思。他们找遍了整间公寓,再度回到卧室,却仍然连一张电话费账单或银行账单都没找到。

“我从没遇过这么稀奇的事。”哈尔沃森说着在哈利对面的写字台边坐下,“她一定整理过了。也许她想让死亡把所有东西,包括她整个人都一起带走。你懂我意思吧?”

“我懂。你有没有看到笔记本在哪?”

“电脑吗?”

“对。”

“你在说什么?”

“你没看到这边的木头上有块颜色稍淡的方形吗?”

哈利指着他们面前的书桌。“看起来像是原本有台笔记本电脑,后来被拿走了。”

“会吗?”

哈利感觉到哈尔沃森质疑的目光。

他们站在马路上,抬头望着这栋淡黄色建筑门面上属于她的那扇窗。

哈利在外套内袋里找到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然后抽了起来。

“这家人的事挺奇怪的。”哈尔沃森说。

“什么事?”

“莫勒没跟你说吗?他们找不到她父母、兄弟姐妹或任何家人的地址,只有一个在坐牢的叔叔。莫勒得亲自打电话给殡仪馆,请他们抬走这个可怜的女子。好像她还死得不够孤单似的。”

“是啊。哪家殡仪馆?”

“桑德曼。”哈尔沃森说,“她叔叔希望把她火化。”

哈利吸了口烟,看着烟雾上升又消散。这个过程从农夫在墨西哥田野播下烟草种子开始,种子在四个月内长成跟人一样高的烟草,两个月后采摘,经过筛选、晾晒、切丝、包装,然后运到弗罗里达或德克萨斯的雷诺烟草公司,摇身一变成为装了过滤嘴的香烟,再装进黄色骆驼牌的真空包装袋,放进纸盒,运往欧洲。一片原本在墨西哥艳阳下一株绿色植物上的叶子,在八个月后,在一个醉汉走下楼梯、下出租车,或因为不敢打开卧室房门面对床下的妖怪,只好拿外套披在身上当被子的时候,掉出他的外套口袋。然后,等他终于找到这根皱巴巴、缠在一堆口袋棉屑里的香烟,把它的一端放进有口臭的嘴里,在另一端打火点燃。那些干燥、切碎的烟草叶被吸入他体内,带来短时间的喜悦后,又被呼了出去,终于自由了。自由消散、化为空无。被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