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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应该,”他说,“安恩,听着,你不该来这里。这与选择无关,而是现实的问题。你不该过来。”他的话听在自己的耳朵里显得很奇怪。

“那你过来。”她说。

他挂掉电话。他想像她哭了起来,然后掏出通讯簿,看谁是她的头号忠诚使徒——她自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能在他的住处带给她安慰。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拉康的解决方案。他走进厨房,却忘了为什么,于是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苏打水,他想。太迟了。没加也无所谓。我一定是疯了,他想。我在追寻幻影,什么也没有。年迈的将军有个梦,而且因此丧生。他还记得王尔德说:人因某个目标而死,并不会让这个目标变成正确无误。一幅画歪了,他动手扶正,太过了,太少了,每一次都后退几步瞧着。告诉他,是有关睡魔的事。他回到阅读椅,和他的那两个妓女身上。他用放大镜集中焦点,观察之入微,足令那两名女郎狂奔去着衣。

显而易见,她们都是这一行的高档角色,肉体鲜嫩,年轻,修饰得宜。而挑选她们的人,似乎也刻意——或许只是出于巧合——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类型。左边的女郎金发碧眼,容貌姣好,甚至有些古典美,长腿,胸部小而挺。而另一名女郎则是黑发,壮硕,臀部丰满,容貌艳丽,或许是欧亚混血儿。他记下来,金发女郎戴着弓形的耳环,这突然令他心中一动,因为在他有限的女性经验中,耳环总是最先脱下的东西。安恩离开家时没戴耳环,令他心灰意冷。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对这两名女郎还有什么可评论的,因此,再吞下一大口纯威士忌之后,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两名男子身上,再一次——如果他肯承认,其实从见到这张照片的第一眼起,他的注意力就在这两人身上。就如同两名女郎各异其趣,这两个男人也完全不同,虽然在男人身上——因为他们年纪较大——这种外貌差异表现出的是城府与个性的不同。抱着金发女郎的男人金发白肤,乍看之下有些迟钝;而抱着黑发女郎的男子,不仅皮肤黝黑,而且容貌里还有着拉丁人——甚至是地中海东岸与爱琴海诸岛人种——的机灵,那抹具感染力的微笑,让他成为照片中最引人注意的人。金发男子体形高大,舒懒俯卧着;黑发男子个头小,却聪明风趣,足以成为他的弄臣:一个古灵精怪的小鬼头,有一张和善面孔,耳朵上方却长了一对扬起的角。

突如其来的焦虑——事后想想或许是一种预感——让史迈利先观察金发男子。这该是对陌生人感到较自在的时候了。

这人的躯体结实,但不是运动员型的,他的四肢笨重,看来缺乏力道。皮肤与头发的颜色,让他更显肥胖。他那一双手,一只张开放在女郎的身侧,另一只环住女郎的腰,肥胖而拙劣。史迈利举起放大镜,缓缓地从他光裸的胸膛,往上移动到他的头。有个聪明的家伙曾宣告恶兆似的写道:年到四十,男人会有他应得的面容。史迈利并不相信。他知道有些诗人的灵魂,禁锢在粗野的面貌之下,而有些罪犯却有着天使的外表。无论如何,这张面孔既算不上资产,在照相机镜头的捕捉之下,也完全没有魅力可言。以性格而论,那张脸可以分成两部分:下半部,因赤裸裸的感官欢愉而露齿作笑,张着嘴,正对着他的男伴说话;上半部,主宰的是一对小而无光泽的眼睛,既无笑意也无欢愉,似乎以孩子般冷淡、目不转睛的漠然神态看着他们周遭的一切。他的鼻子扁平,头发丰厚,是中欧的发型。

贪婪,安恩可能会这样说,她常看了报纸上的照片,就对人断下定论。贪婪,软弱,邪恶。别这样。很可惜,她没对海顿作出相同的定论,他想,或者应该说是没有及时作出判断。

史迈利走回厨房,洗把脸,然后想起来,他进厨房是为了替他的威士忌加些水。重新坐回阅读椅后,他用放大镜开始查看第二个男人,那个弄臣。威士忌让他保持清醒,但也让他想睡。她为何没再打来?他想。如果她再打来,我会去找她。但在现实里,他的心思全在第二个男人脸上,因为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非常困扰,就如同之前困扰伟林与欧斯特拉柯娃的那种共谋感觉一样。他凝视着这张面孔,疲倦翩然离去,他似乎已从中得到能量。有些脸孔,如同伟林今早所说的,在我们看见之前就已熟悉;有些脸孔我们只见过一次,就终生记得;有些脸孔我们天天看见,却完全记不起来。但这张脸孔呢?

法国画家图卢兹—洛特雷克34的脸——如果看他那双凝神注视着某人,甚至带着色欲的迷情乱意的眼睛史迈利想,惊奇地看着。安恩可能会立即掳获他,因为他具有她所喜欢的危险特质。一张图卢兹—洛特雷克的脸,如果看那幻彩绚灯所照亮的瘦削、纠结的侧脸。一张劈开的脸,消瘦、棱角分明,从额头、鼻子到下巴,仿佛都在一阵强风肆虐后裂开来。一张图卢兹-洛特雷克的脸,敏捷而令人喜爱。一张伺候、等待着的脸,他绝非受人服侍的那一方。在奉承的微笑背后,有着燃烧至最高点、伺机而动的怒火。安恩可能较不喜欢这一面。史迈利放下照片,缓缓地站起来,好让自己保持清醒。他蹒跚地在房间里踱步,想理出头绪,但枉然。他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如他的想像。有些人会传送信息,他想。有些人——你一见到他们,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让你了解他们过去的一切。有些人就是亲密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