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02

清晨时分,一看到路障设立,加上有一批专门的木工动手搭建行刑台,人群就开始聚集。在这个王国,即将执行死刑的事情很少公开宣布,但透过手机和短信,消息总是很快就传开来。

才几个小时,大批人群就拥向这个停车场,等到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撒拉森最要好的朋友—坐着父亲的汽车经过时,他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这一天是星期五,是他们的休息日,路上塞车很严重,所以这个小男孩在路上塞了一个多小时。他一到家,立刻抓了单车,骑了八英里路到好友家,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事情。

撒拉森担心会有最坏的结果,也不敢跟母亲和妹妹提起,立刻就骑上他的越野摩托车,载着好友直奔滨海大道—沿着红海岸通往吉达市中心的公路。

这两个男孩看到红海时,主清真寺正午的礼拜刚结束,几百个男人拥出来,加入停车场上等待的观众行列。在刺目的夏日阳光下,那些男人穿着亮白的阿拉伯大袍,跟一群群穿着黑纱袍、头戴面纱的妇女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有穿着牛仔裤和衬衫的儿童,为这个场景增添几抹鲜艳的色彩。

这一天的滨海公路上,两个男孩骑着越野摩托车疾速穿过周末的车潮,此时气温逼近四十三摄氏度,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气形成扭曲影像的热浪。他们的前方是一片混乱:为了建筑新的高架道路,这条马路正在拆除中,路面几乎被建筑机具完全挡住了,只剩下一条车道可以通行,塞车的长龙延伸长达好几个街区。

动物学家的儿子戴着热死人的头盔,内心也一片混乱—他惊恐得快要吐出来了,拼命祈祷登上行刑台的是某个非洲来的毒犯。他无法想象,要是自己想错了,那么他看到自己父亲的最后一幕,就是他跪在大理石行刑台上,成群苍蝇在四周飞舞,银色的大刀落下,红色的鲜血喷涌出来。

他看着前方塞得水泄不通的车阵,把摩托车驶离路肩,掀起一阵尘沙,冲过充满坑洞的建筑工地。

尽管看热闹的人群很多,但停车场上的声音并不大—只有人群喃喃的低语声,还有一位学者透过广播系统诵念经文的声音。一辆公务车穿过封锁线而停在行刑台边时,就连这些小小的声音都停止了。

一名身穿纯白阿拉伯大袍、孔武有力的魁梧男子下了车,爬了五级台阶,来到行刑台上。一条发亮的皮带斜过胸前,垂到左臀,系着的刀鞘里有一把长长的弯刀。这位就是刽子手扎伊尔德·宾·阿布都拉·宾·马布鲁克·比希,被认为是全国最好的行刑官。他的名声主要建立于他施行所谓“交叉截肢”的手法。交叉截肢是针对公路抢劫的刑罚,远比单纯地斩首要来得困难,必须迅速用特制的刀子砍断犯人的右手和左腿。扎伊尔德·比希努力钻研这种刑罚的处置手法,多年来持续提高了沙特阿拉伯公开处刑的整体水平。现在碰到公开行刑场合,已经很少看到行刑官必须砍第二刀,才能砍断脖子或手脚的。

比希响应了几个观众的招呼,还来不及熟悉工作环境,就看到一辆白色厢型车穿过人群驶来。有个警察抬起一个路障,那辆开着冷气的白色厢型车就开到阶梯旁停下。后门打开时,群众纷纷往前探头,想看看车里的人。

动物学家走下厢型车,进入这个人群拥挤的停车场,他打着赤脚,一条厚厚的白布蒙住他的眼睛,双手反铐在背后。

观看的人群中,有一些人认识他,或者自以为认识他,但这些人还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的脸。天晓得那些秘密警察在过去五个月是怎么对待他的,但他似乎缩小了,只剩一副空壳子,至少身体变得衰弱又缩小,就像你有时候会在老人院看到的那种皮肤半透明的老人。但他才三十八岁而已。

他很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知道眼前的状况。四十分钟前,一名司法部官员来到他的囚室,对他宣读一份正式判决令。这是他首次知道自己被判处死刑。此时两名制服警察带着他缓缓走上行刑台的阶梯,当时在场的目击者说他抬起脸对着太阳,试图挺起肩膀。我很确定,他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听说他们的父亲不勇敢。

同时,在滨海大道上,众多驾驶人在车阵里塞得动弹不得,他们嫌恶又羡慕地看着那辆越野摩托车飞驰而过,把工地当成私人道路。该死的小鬼!

那男孩骑着摩托车经过盘绕的消防水管—专门用来为那些过劳的孟加拉籍建筑工人洒水的,以防他们因中暑而晕倒—然后迂回穿过一座座高耸的水泥塔。他必须在七分钟之内抵达广场才行。

我认为,即使他日后回想起来,也无法解释那天骑车为什么要那么冒险。他赶去那里要做什么?我相信,他在恐惧又生气的状况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父亲不但赐给他肉身,也赐给他灵魂,这样深厚的父子关系,让他非得赶到现场不可。他把车子往左急转,驶过一片堆着垃圾的荒地,更加快速度,冲向一条通往广场的道路。那条路被一道铁丝网篱笆挡住了,篱笆的这一头有一捆捆钢筋,他看到篱笆间有个开口,宽度刚好够他钻过去。安拉与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