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生如草芥(第3/4页)

“好书!”其他三人异口同声道。

驩儿本来一直默默听着,有些惊怕,这时也小脸通红,眼睛放亮。

硃安世点头道:“既然刘老彘怕这书被人读,那这事我偏偏得去做成!我就带驩儿去一趟荆州,找到那扶卿,传给他!”

囚室中十一个囚犯被一起押出,再也没有回来。

司马迁才猛然察觉:冬天到了。

汉律规定,冬季行重刑,那十一个囚犯定是牵涉到同一桩案子,一起被斩。

现在只剩司马迁和老囚万黯,饭倒是没有人抢了,两人每顿都能吃饱。不过,甬道墙上那个窗洞毫无遮挡,天越来越冷,风径直吹进来,狱吏却只扔了条薄被给他们。两人白天冷得坐不住,不停在囚室中转圈。到了夜里,合盖一条被子,背抵背,互相驱寒。起初还能睡得着,到了深冬,时常被冻醒,只得起来跑两圈,等血跑暖了再躺下。继而手脚都生了冻疮,连走路都生痛。其他囚室中人多,夜里镣铐声更加响亮,此起彼伏。狱吏若被吵到,进来挥棒就打,囚犯们只得撕下衣襟拴住脚镣,提着慢慢走动。

司马迁冻得睡不着时,便不停默诵《诗经》里那些暖热句子,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七月流火、八月萑苇”等,但读来读去,才发觉《诗经》三百篇,真正喜乐之诗竟如此之少。人生于世,悲愁远多过欢愉,生死操纵于人手,却丝毫无力挣脱……越想越灰心,不但身子寒冷,心里也渐渐结冰,一线求生之念随之散去,索性一动不动,任由自己冻僵,慢慢失去知觉……

恍然间,他睁开眼,竟回到故里,而且满眼春光明媚,遍野桃花灼灼。他在桃树下读书,一枝桃花轻轻伸到书简上,挡住了文字。抬头一看,是妻子,青春姣好,明眸流波,朝他嘻嘻笑着。他卷起书简,牵着妻子,两人在桃林中并肩漫步,细语言笑,直到黄昏,才携手归家。

进了门,却听见仆人在哭,他忙奔进去,见父亲躺在病榻之上,气息奄奄。听到他的足音,父亲猛地睁开眼,指着他厉声骂道:“你生如草芥,死如蝼蚁,白活一场,一无所值!怎么还有颜面来见我?”他忙跪在床边哭道:“儿也想生得慷慨、死得壮伟,只是无辜受罪、身陷绝境,无可奈何……”

正在痛哭,他忽然被摇醒,是万黯,老人用被子紧紧裹住他,不住地替他揉搓手脚。他这才发觉寒冷彻骨,像沉在冰湖之中,身子颤抖,牙关咯咯敲击。等稍稍缓过来一些,万黯又尽力扶起他,搀着慢慢在囚室里走动。良久,身子才渐渐回暖,算是拣回了一条性命。

他万分感念,连声道谢。

黑暗中,老人低声笑道:“我这条老命亏得有你,才多活了这几个月。”停了停,老人又道,“人得有个愿念,再冷再苦,才能活得下去。你有没有什么愿念?”

司马迁打着冷战道:“有。我想和妻儿重聚,不想死得如此不值!”

老人压低声音笑叹道:“我也是,我想再抱抱我的孙儿,还有主公的孙儿。公子就是我从小服侍大的,两个小孙儿也是我看着生的。分别时,他们还在襁褓里,现在恐怕都能跑了。对了,有件事一直不方便告诉你——我主公你认得,是兒宽。”

“兒宽!?”司马迁大惊,“你就是最后留在兒宽旧宅那两个老仆人中的一个?”

“对,我们两兄弟留下来等主公的弟子,要等的没等来,却来了几个绣衣人,砍死了我弟,将我捉到京城,关在这里,已经三年多了。”

“你要等的是不是简卿?”

“哦?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猜测,去年我曾偶遇简卿,他好像有什么急事,匆匆说了几句话就道别了。”

老人低头默想,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他等的人等到没有?”

司马迁猜想简卿定是受了兒宽嘱托,等待一个重要之人,但见老人不再言语,不好细问,便和老人继续在囚室中一圈一圈慢走。

眼看要捱过寒冬,万黯却死了。

司马迁凌晨被冻醒,觉得背后老人身体冰块一样,忙爬起来看,老人已经冻得僵硬,毫无鼻息。

看着狱吏将老人尸体抬走,久未有过的悲愤又寒泉一般喷涌而起,司马迁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天寒。他不停在囚室中转圈疾走,心中反复念着《春秋左传》中的一个词:困兽犹斗。

兽濒死尚且不失斗志,何况人乎?

只是如今我困在这里,即便要斗,又和谁去斗?

愤懑良久,他忽然想到:天子要你死,狱吏要你死,你却不能让自己死。尽力不死,便是斗!只要不死,便是赢!

他顿觉豁然振奋,一股热血充溢全身。自此,他不再让自己消沉自伤,尽力吃饭,尽力在囚室中行走活动,心心念念,全在史记,一句一句,一段一段,细细斟酌,反复默诵,全然忘记身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