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4页)

凌清扬终于在一座门楼前停下来,她在仔细分辨了被灰垢蒙蔽的门牌之后,推车走了进去。

已经整整二十多年没有再踏进过这熟悉的院落,走过有着砖雕的影壁墙,记忆中的那道木柱石座的二道门已没了踪影,原来宽敞的院子被两边盖起的小厨房挤得十分狭窄,那口三眼井上的辘辘早已换成了自来水龙头。她移步到北屋正房,门前的两棵枣树已近干枯,像一对行将就木的老人,完全没有了当年的碧绿葱茏,其中的一棵的下半截,仍然遗留着被烧黑的疤痕。

泪水慢慢溢满了双眼,面前恍然出现了那堆令人心悸的熊熊大火。那是文化革命的头一年,一群戴红袖标的青年神色威严得像树下的烈焰,而点燃火焰的燃烧物却是家中所有的图书,因为那些精装书太难烧毁,被人用棍子挑着,把枣树干也给烧着了。身为梁州大学教授的父母被命令跪在火焰前。幼小的凌清扬那时完全被恐惧压倒,直到院内剩下一堆灰烬,父母不知去向,她才如梦方醒地号啕大哭起来。父母自杀的消息,是被姑母搂在怀中得知的。在这个院子里,她又生活过十几年,直到最后悲痛欲绝地出走海外。

凌清扬将枣树下的土捧到了正房门口的青石板上,堆成小堆儿,然后从挎包中抽出一撮短香,劈出了三根,再用火柴点着插在了土堆上。立即,有袅袅的白烟从香头上飘起,一股淡淡的清香向四周弥漫开去。紧接着,凌清扬作法似的又掏出一包黄纸,一小瓶白酒,将酒细心地洒在黄土周围,然后将黄纸用手捻开,轻轻铺在土堆上。黄纸被她点燃,火苗冉冉升起,烧过的纸灰被热气托举,在空中慢慢地飘飞,像从另一个世界飞来的黑蝴蝶。凌清扬在飞舞的纸灰中凝视老屋,深深地弯下腰,再弯腰,鞠了三个躬,颤声说道:“爸、妈……你们不孝的女儿姚霞来看你们了……”

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良久,她走近老屋,倚门坐在门框的石礅子上,默默凝视着静悄悄的院内,搜寻着少女时代点点滴滴的回忆。就在门口这块大青石板上,她缠着父亲讲嫦娥奔月的故事,月亮透过枣树的枝叶照得满院清辉,又圆又大的西瓜在冰凉的井水中泡过,她还非要在瓜瓤里洒了白糖才肯吃;写作业怕热偷懒,还要母亲给扇着扇子,小院子里曾回荡过她多少银铃似的笑声啊。可如今物是人非,人去屋空,这破败的院落连同这记忆将永远地消失,她的心头顿然涌起一阵无家可归的隐痛,便把头一下子伏在膝盖上,无声地抽泣起来,而且一任泪水滂沱。

不知隔了多长时间,她听到院内有脚步的响动,抬起头来,发现一个年轻的姑娘匆匆走上了台阶;等她站起身来,才发现对方正是何雨。两人都同时愣住了。

原来,跟踪着凌清扬的何雨见她进了院子,就在门廊的拐口中等候。过了好长时间竟不见对象出来,又见影壁后的庭院内腾起一阵烟雾,她连忙贴着影壁观察,发现院内竟空无一人,连自行车也不见了。何雨的担心使她犯一个判断上的错误:她原以为这一带民居都有后门,梁子已约好在后门处接应,便判断凌清扬已从院内离去。等她走上台阶两人四目相对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完全没有了退路。

“原来是凌董事长,你怎么还有这样的雅兴,来观光这破院子呢?”

凌清扬很快意识到何雨的出现是怎么一回事,她淡淡一笑,下意识地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可那满脸的泪痕还是暴露无疑了。

“何警官,你们还是挺关心我的,我还是应该表示感谢喽。”凌清扬的脸上很快恢复了那种尊严与矜持,并暗含着几分讽意。

“是啊,凌董事长,这里不是格格府,你作为梁州的贵客,我们还是要负责您的安全的。”何雨的嘴不饶人,反唇相讥,眼睛扫视着院内老旧的危房,露出一副质疑的神色。

“既然何警官问,我倒不妨如实相告,我来这儿是为了了结一个朋友的嘱托,来祭奠一下这老屋的主人。”凌清扬已经恢复了平静,这与她脸上的泪痕显得很不协调。

“哦,你的朋友也是梁州人?”何雨重复着这句话,眼睛却盯着院内残留的一些纸灰。

“是的,她的父母在文革中死了,她几十年没回来过,听说我来梁州,特地让我到这里看一看。”

“你的那位朋友她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何雨对这位女商人的话根本不信,故意刨根问底。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她的亲人了,如果有的话,她肯定会回来的。”凌清扬回答着,又像在自言自语,在这一瞬间,她分明看到何雨眼中深藏的那股冷飕飕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