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七部 骗枭 六十八(第5/7页)

待船夫掐着人中把他搞醒,他抬头再看时,那艘画舫已无踪影。至此,他对这两年多来发生的事情的原委已经全明白了。那个卞梦龙加倍地报复了他,甚至最后这一幕都是当年金山大水荡那一幕的重演,所不同的只是两个人的位置颠倒了。生活这玩意儿,往往把过去的一段辰光按原版放大复制后,在时下再现出来。

那还是多少年前的一个深夜时分,他把从温秉项家裹来的东西全部带上,又带上一个临时搭伙的巧珍,匆匆离开了无锡,乘一辆马车赶赴苏州。他避开了恐惧,避开了复仇,只留下对手在身后的绝望而粗野的呼喊。

这段往事的原版被放大了,仍是一个雨濛濛的深夜,他带着裹来的全部财产,又带上一个临时搭伙的女人婉儿,匆匆离开上海,准备乘一艘旗昌公司的快船赴欧洲。过去的一段时间,他一个活结一个活结地织了一张网,把对手牢牢地罩在里面。他用婉儿的名义买下的闸北那片旧厂房,出资尚不足六万,但却与肖少泉的大部分股合在一起,以十三万五千元抵押给了汇丰银行,算下来,当这片厂房易主后,他仍白赚了七万多。当然,在这一出中,钱已不是主要的了,而蹂躏、糟蹋仇家以换取一种心理上的平衡才是主要的。现在都结清了,他同样要避开恐惧,避开追捕,亡命于白种人的土地。

雨飘飘洒洒。黄浦江中无声无息地停了个黑糊糊的大家伙。卞梦龙和婉儿共同提了口大皮箱来到了江边的小码头上,穿过那些灰暗、凄凉的货堆,上了一条被淋得湿漉漉的小船。小船离岸之际,他不由回头看了看,他最后一次听到来自这片土地的声音,是盖在货物上面的毡布在风中所发出的呼嗒呼嗒声,那声音单调乏味,显得郁郁寡欢。

这是一艘三千吨级的干货船,来上海装满了棉花准备返回英国利物浦港。周婉儿自称她参加了这宗棉花交易,通过她的斡旋,用金条买通了船长,挤出了两个床位,同意把他们带出去。卞梦龙原想乘客轮走,但要等下一船班还得在上海滞留半个月,于是便同意乘这艘干货船离沪。

小木船靠上了这条钢铁巨兽,他提着皮箱,顺着舷梯一步一步往上走,每走一步,身上便增添一分轻松感。他终于踏上了尾甲板,那个体形魁伟的英国船长走上前,用巨掌拍了拍他的左上臂,像打量牲口般看了他几眼,往后一甩头。随即一个水手过来帮他拎起箱子,把他们送到了甲板上层的双人水手舱中。水手把箱子扔到铁床上,从宽大的水手裤中掏出一瓶杜松子酒,从另一边裤袋中掏出一纸包的风干肉,放到两床间的小铁桌上,伸出四个指头向他们晃了晃,转身带上舱门走了。

“他是说四点钟起航。”婉儿向卞梦龙解释道。

“嗯。”他点着头,打量着这个钢铁的小笼子,又隔着圆圆的舱窗,看看江岸上的沉浸在黑暗中的上海。上海睡了,只有稀稀落落的路灯勾勒着它的轮廓。想到凌晨四时起航,多日来吊在嗓子眼的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拧开桌上的那瓶杜松子酒,对着瓶嘴灌了几口,把瓶子往桌上一顿,急匆匆脱了衣服,蹬脱皮鞋,简单收拾了一下铺盖,便一头倒在床上,含混不清地对仍坐在床沿的婉儿说了声:“你也早点躺下吧。”话音刚落,他便打起了呼噜。

直至从舱窗中射入一束强烈的阳光时,他才揉着眼睛醒来,“到哪儿啦?”他问。

正在梳头的婉儿答道:“已进入公海了。”

“公海。”他嘴唇碰了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猛地一掀被子坐起来,迅速地穿上衣服、鞋,拿毛巾随便揩了把脸,丢下毛巾,拉开舱门走了出去。

绿色的海水一望无垠,好一片天海茫茫。

多年来,他头一次感到周身绷紧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略带咸味的海风迎面吹来,他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极度轻松的时刻。在公海上,在英国船上,前面将是什么样的他说不准,但恐怖的绞杀和绞杀的恐怖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他逐渐亢奋起来,不安地在甲板上踱步,身子又细又长,灵活矫健。他无意地抚抚面颊,目光炯炯地向上望着,那轮太阳正一点点地向天穹的顶端爬去。他又想了想,终于再一次意识到,那一场接一场的让他心力交瘁的巨赌已经永远从身边溜过去了。在这个时刻,他再仰望天,眺望海,思绪轻盈而清澈地飘向天际,飘入海中,时而想拥抱一下天空的无限广阔,时而想在充满生命的海水上翱翔。也就在这时,他感到了一阵凄怆,恰是鸟儿感觉到天与海的辽阔,为莫名的广阔而颤抖,为神明的力量所震慑。他俯在船舷的栏杆上,嘴角带着自嘲的微笑,向下看着被船切开的白浪,他企图平静地回忆一下往事,但刚开个头,千丝万缕零乱不堪的事件便在他脑海中狂奔起来。而当他向海面伸出一个指头,像在警告什么时,所有飞浪一样涌来的回忆便又戛然止住。什么都不用想了,所有与他打过交道的人,模样都像蠕动着的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