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的驿车(第5/6页)

“谢谢!”那两瓣滚烫的嘴唇悄声说道,安徒生听出了那是玛丽亚的声音。

尼科利娜向安徒生道了谢,矜持而又温存地吻了他,她的头发擦得安徒生的脸痒痒的,安娜则是用力吻了一下安徒生,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姑娘们跳下了车。驿车又沿着铺有沙砾的道路颠晃着向前驶去。安徒生朝窗外望了一眼。除了黑黪黪的树梢映衬着微微泛青的天空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行将破晓了。

维罗纳建筑物之美轮美奂使安徒生叹为观止。建筑的正面一座比一座富丽堂皇。按理说和谐的建筑术应当有助于人精神的宁静。可是安徒生的心灵却很不宁静。

傍晚,安徒生走进一条通往城堡的窄巷,拉响了葛维乔里家那幢古老宅第的门铃。

是埃列娜·葛维乔里亲自给他开的门。她苗条的身上穿着一袭紧身的绿色天鹅绒连衣裙。天鹅绒的反光映着她的双眸,安徒生觉得这双眼睛跟瓦尔基里女神[6]的一样澄碧清澈,美丽得难以描摹。

她把两只手都伸给了安徒生,用冰凉的手指紧紧握住他宽大的手掌,倒退着把他领往小客厅。

“我是那样地想念您,”她率直地说道,歉疚地莞尔一笑,“我已经不能没有您了。”

安徒生脸色转白了。整整一天,他都怀着隐秘的激动时时刻刻地思念着她。他知道,他会出自衷心地狂热地爱这个女人的每一句话、每一根落下的睫毛和她衣裙上的每一粒微尘。他理解这种爱。他想,如果他听任这种爱燃烧起来,那么他的心将容纳不下它。这爱会给他带来那么多的苦恼和喜悦,眼泪和欢笑,他是没有力量去经受住它带来的种种变化和意外的。

而且谁知道呢,说不定由于这爱情,他那五彩缤纷的一连串童话将黯然失色,悄然离去,从此再也不回来。到那时,他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反正他的爱情到头来总归是单恋而已。这情形在他身上已不知发生过多少回了。像埃列娜·葛维乔里这样的女人,都是反复无常的。有朝一日,她总会可悲地发现他多么丑陋。连他自己也嫌恶自己。他时常感觉到人们从他身后投来的讥嘲的目光。每当这种时候,他的两条腿走起路来就僵直了,跌跌绊绊,恨不得有个地缝让他钻进去。

“只有在想象中爱情才能天长地久,”他告诫自己说,“才能永远围有一圈闪闪发亮的诗的光环。看来,我虚构爱情的本领要比在现实中去经受爱情的本领大得多。”

因此,他来到埃列娜·葛维乔里家时,已怀着一个坚定不移的决心:见她一面就走,从此永不相逢。

他不能把这一切向她直说出来。因为在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只是昨天才在驿车上萍水相逢,彼此什么也没谈起过。

安徒生在客厅门口停下来,向厅内环顾了一眼。在客厅角落里,一尊狄安娜[7]的大理石头像被枝形大烛台照得益发苍白了,好像连她自己也因为慑于自身的美丽而失去了血色。

“是谁使您的容貌永驻在这座狄安娜的头像中的?”安徒生问。

“是卡诺瓦[8]。”埃列娜·葛维乔里回答说,垂下了眼睛。看来,她已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的一切。

“我是来辞行的,”安徒生声音喑哑地讷讷说道,“我这就要逃离维罗纳了。”

“我已知道您是谁了,”埃列娜·葛维乔里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您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著名的童话作家和诗人。不过看来,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却是害怕童话的。您缺少爱的力量和勇气,哪怕只是一次短暂的爱。”

“这正是我的苦痛所在。”安徒生承认说。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亲爱的流浪诗人,”她凄然说着,把一只手放到安徒生的肩上,“您就逃离吧!去得到解脱吧!愿您的眼睛永远含着笑意。别想念我。但今后如果您由于年老、贫穷和疾病而感到痛苦的话,那您只消讲一句,我就会去的,就像尼科利娜一样翻过白雪皑皑的高山峻岭,穿过滴水全无的沙漠,不远万里徒步走去安慰您。”

她颓然地坐到沙发椅上,双手捂住了脸。烛台中蜡烛的烛花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安徒生看到从埃列娜·葛维乔里的指缝中渗出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到了天鹅绒的连衣裙上,慢慢地向下滚去。

安徒生扑到她跟前,跪在地上,把脸紧贴在她那温暖、有力、柔软的腿上。她仍然闭着眼睛,但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头,伛下身去,亲了他的嘴唇。

第二颗泪珠落到了他的脸上。他感觉到了泪水的咸味。

“您走吧!”她轻声说道,“愿诗神原谅您的一切。”

他站了起来,拿起帽子,快步走了出去。

维罗纳全城响彻晚祷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