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蒲宁(第6/7页)

蒲宁在这本书中所谈的一切,无不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无不有轮廓、有分量,可以长久地使我们快活,或者伤心。我不妨从这本书中摘引几个段落。譬如小男孩初次进城的那一段:

城里最使我感到惊奇的东西是黑鞋油。我有生以来在世上所看到过的东西中——而我所看到过的东西多得不胜枚举!——还没有一件东西像我在这个城市的集市上拿在手里的那一小盒黑鞋油那样使我兴奋、快活的。这个圆圆的盒子是用普通的树皮做成的,然而这树皮是多么精致,把树皮做成盒子的手艺又是多么高超,简直无与伦比!还有那黑鞋油本身呢!黑黑的,硬硬的,发出暗淡的光,有一股好闻的酒精味。

蒲宁只用三言两语就生动地写尽了故乡的贫穷和偏僻。

我是在哪里出世和长大的,都见到过些什么?没有山,没有河,没有池塘,没有树林,只有沟地上才长着灌木丛,间或有几丛小树林,偶尔有一两处地方树木稍微多一点,近似树林,那就有个名字了,或者叫扎卡兹,或者叫杜勃洛夫卡,其余的地方尽是旷野,旷野,一望无际的庄稼的海洋……这里是……半草原,地形呈波状,到处是沟地和缓坡。草地大部分都是沙砾土壤,草长得稀稀拉拉,几座荒村散布其间,那些穿树皮鞋的村民仿佛已被上帝遗忘——他们没有任何奢求,像原始人那样单纯,终日与柳丛和麦秸做伴。

作家们有一句向雕塑家借用来的术语,叫作“塑造人物”。能像蒲宁那样准确、逼真,或者无情,或者感人地“塑造人物”的作家是为数不多的。不妨以他笔下的一个牧童为例:

牧童……是个饶有趣味的半大小子,麻布衬衫和短裤衩上窟窿眼挨着窟窿眼;脚、手、脸都被太阳晒焦烤干了,到处都在蜕皮;嘴唇不是这儿烂,就是那儿烂,因为他一刻不停地嚼着铁锈色的酸树皮,或者牛蒡,或者那种使嘴唇溃疡的羊草;他的一对慧黠的眼睛老是像贼那样滴溜溜乱转,因为他深知我们同他的友谊是大逆不道的,何况他又唆使我们吃了好多天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然而这种大逆不道的友谊却是多么甜蜜呀!他偷偷地、断断续续地、提心吊胆地东张西望着讲给我们听的那一切是何等的诱人。此外,他还能把他那根长鞭抽得噼啪直响,我们忍不住手痒,也试着抽几鞭,结果鞭梢把耳朵抽疼了。这时他总是止不住哈哈大笑……

俄罗斯的景色,它的温柔、它的羞涩的春天、开春时的丑陋,以及转眼之间由丑陋变成的那种恬淡的、带有几分忧郁的美,终于找到了表现它们的人,而这个人是从来不去粉饰它们、美化它们的。在俄罗斯的景色中,即使是最微小的细节,没有一处能逃过蒲宁的眼睛,没有一处未被他描绘过。

我们走过了灰褐色的水塘,水塘在被牲畜踩得坑坑洼洼的缓坡脚下的谷地中漫溢开去,发烫的水面变得长长的,落寞地闪着亮光。缓坡上有一两个高高的土墩,几只落得无家可归的白嘴鸦栖息在土墩上想着心事。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中有一个篇幅不大的章节。这一章的第一句话是:

“在我少年时代所处的那个环境中,无一不是地道的俄罗斯式的。”接着蒲宁讲到了斯塔诺瓦亚村附近的一条大道,讲到了强盗,讲到了恐惧、黑夜。他在这里勾勒了不久以前的俄罗斯的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在斯塔诺瓦亚村附近,大道下降到一条深谷中,我们那儿管这个深谷叫上游。这地方总是使一切乘车或骑马的迟归的人产生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惧……我本人幼时乘车路过斯塔诺瓦亚村的脚下时,曾不止一次体验过这种地地道道俄罗斯式的恐惧……老是觉得马上就要碰上他们了,瞧,他们正不慌不忙地一字排开,冲着你走来,各人手里都提着利斧,斧背低低地紧贴在大腿上,帽子拉得很低,几乎要遮没凶光毕露的眼睛,突然,他们站停下来,沉着得异乎寻常地低声喝令:“站住,掌柜的,留下买路钱……”

在这本书中,精彩的地方是非常之多的。我还未在我国的散文作品中见到过像我在下边援引的两段文字那样描绘冬天的:

我至今记得那许多灰溜溜的凛冽的冬日,记得那许多阴郁的遍地泥泞的回暖的日子,每逢这种时候,俄罗斯小县城的生活就特别愁闷,人人都觉得无聊,动辄恶言相向——俄国人就那么原始,心情还受晨昏寒暑的影响!——世间的一切,就如它们本身的存在一样,都为无法展其所长而感到苦闷、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