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17页)

罗莎是一位严肃的母亲,痛苦地生活在这个反叛的艺术家世界。她总是奔走在厨房和住房之间,片刻不停地用浅色的卡尔斯巴德[89]小锅煮咖啡,往面包片上抹黄油,因为总有某个女儿下课回家或要去上课。她总在收拾家里摊得满天满地、无法下脚的东西,六个女儿只专注于音乐和爱情。毫无疑问,她用自己的方式投身到马不停蹄、疾风暴雨般的创作之中,生了七个孩子。她认为丈夫的那些画作和剧本毫无价值,没有哪个艺术收藏家乐意花钱买他的画。罗莎恼火地收拾家人乱扔的东西、钱和衣裳,还有丈夫用光了的颜料管、用秃了的油画笔,收拾所有的垃圾……在这个音乐四起、喧嚣震耳、忘我创作的家庭里,罗莎是保护神、组织者和收藏者,是这个家庭卑微、忧虑的尘世良心。该吃晚饭了,一家人从忘我的音乐中醒来,目光重新投向凡尘;罗莎和玛丽出现在门口,将摆放了黄油面包、淡咖啡和冷肉片的盘子放到道具桌上,像是一曲悲剧大合唱,她俩开始议论外面的小道消息。他们就这样活着;如果他们还没有死,现在也会这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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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有着德国的姓氏,他的老家位于现在的萨克森州。有史料证明,家族的祖先曾为萨克森选帝侯效力,在国家铸币厂工作,几百年来世代锻造萨克森铜币;他们都是铸币工匠。后来,他们受雇于哈布斯堡王朝,在很短时间里富裕起来。我的曾祖父搬到了巴奇卡[90],哈布斯堡王朝将他们信任的外族人迁居到那儿,特别是托伦塔尔和巴奇—博德罗格州。他出任国库顾问,是一位富豪,是王室财产负责人。他住在松博尔市[91],去世后也葬在那里,安息在松博尔大教堂的地宫内。讣告中说:“祖国的不幸处境加重了他的肠道疾病,最终夺去了他的生命。”讣告里出现了匈牙利语;他死于1849年,在大革命[92]期间,这位哈布斯堡王朝的老臣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匈牙利人一边。有一段时间,他的儿子们不能使用家族古老的德国姓氏。曾祖父的遗产在人们的手中挥霍殆尽;巴奇卡的那一支很快败落消亡。留下来的一支居住在马拉穆列什[93],在矿区任职,当小公务员,他们是我的直系祖先。

我的曾祖母是欧尔萨格家族的女儿,她的家族几百年来始终都跟匈牙利人通婚。他们全家都是公务员,有法理学家、政府职员和军官。其中一位名叫日嘎,曾在近卫军中服役;穿着潇洒的白披风,蓄着匈牙利式翘胡子;这就是银版摄影技术为他留下的影像。我性格中的柔情与不安来自我母亲的家族,中和了我父亲祖先公务员的刻板和骨子里的尊傲。在我父亲的家族里,没有谁逃离过军队,没有哪个中学生放弃人文科学去当屠夫,从来没有人热衷于社会主义,就连像马伽什大伯父那样以理想主义的谨慎方式也没有。父亲的祖先都是自闭、沉静、古怪的人;所有人都有点像退隐者,尽可能避开他们所属阶层的公众生活,在职业上不求进取,宅居在家,家庭观念非常强。他们都是孤傲之人。日嘎,这位近卫军官有一次出门远游,搭乘邮车走遍了整个国家,造访了散居各地、当时还健在的所有家族成员,并用袖珍的字母、事无巨细地将一路见闻如实写到了日记里,详细之至,让我觉得根本不像是一位军官写的,更像出自公务员之手。他去了巴奇卡、布达、泰迈什瓦尔、卡萨和马拉穆列什岛,见到了上帝的儿子们。日嘎变成了好奇者,无论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都事无巨细地写进日记,记录下平静生活的所有与众不同之处,他寻觅爱情,不但找了,而且找到了。我非常喜欢读日嘎的日记,这些“公务员”以退隐、慎独的方式过着情感丰富的生活;每个人都揣着某些多愁善感的秘密,日嘎不仅探究到了,并且用宽谅的词句记录下来。家族从哈布斯堡王朝那里获得了名衔和财产,但是在留下来的书信里,记录下一种特别的情绪;在1849年他们曾经藏匿过难民和外族家庭,站在匈牙利人的立场上。我有一位祖辈,名叫安陶,他在1849年9月6日从塔卡尔[94]写给弟弟的信中说:“久尔盖伊·奥图尔大将军[95]放下了武器,在维拉古什城堡[96]向俄国军队投降。我儿山多尔在经受了战俘营的折磨之后,随他的国防军战友们一起心情沉痛地返回家乡,万念俱灰……我儿托尼在费尔南德骑兵团服役,在医院里丧生,这令我悲痛欲绝……听说我儿佩皮也死了。在这样悲惨的情势下,我也一贫如洗,度日艰难。假如我突然去世了,他们都没钱给我下葬……假如去年德国军队没有抢走我的葡萄酒,情况并不会这么糟……哥萨克人和俄罗斯人每天都在这里打来打去,最后所剩无几的一点财产也被掠夺殆尽,今年的收入已经预先支出……”这信看起来像是一位“新兴地主”写的;这位安陶为匈牙利自由革命献出了三个儿子和所有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