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5/31页)

我首先注意到他的树篱。它修剪整齐,中间紧密,靠近地面处乱糟糟的。从修剪的样式来看,园丁大概喜欢紧实的篱笆,让它像一面砖墙、木头或者人造草料般完整。篱笆把杰克的果园、花园同车道隔开,车道很宽,环绕小屋和农场,几乎总是松软或泥泞的。冬天,在拖拉机留下的黑色车辙的烂泥间,长长的水洼映出天空。夏日里有那么几天,黑色的烂泥晒干,变硬,发白且容易扬尘。于是,杰克的农舍旁花园的树篱在夏日积累起大约一英尺的白尘,冬天溅满烂泥,干了就呈白色或灰色。

树篱没有遮住任何东西。从丘陵上走下来,沿着防护林就能将它一览无遗。老式的锈迹斑斑的农场建筑做背景,屋前是泥地或花园,泥地和花园前是一片空旷。杰克的花园边是杰克的篱笆:一小堵墙上是泥泞的绿色,在开阔的车道前显得突兀,像是遗迹,是对另一类房屋、花园和街道的回忆,对某种更完整、更理想的事物的象征。

严格说来,花园在小屋的前面。但事实上,小屋的后部一直被用作前部,前花园也就成了后花园。杰克精心种植和修剪车道边的树篱,他以同样的本能把花园拾掇成了前花园。一条边界分明的铺砌的小径从“前”门延伸到花园中央。这条路应该通向一扇门、一条人行道或一条街。确有一扇门,但它装在孔隙宽大的铁丝栅栏上,只通向一块用铁丝围起来的地,地每年翻一次,杰克在这里种下一年生植物。再往前是一片空地,是车道和耕地间的荒地。杰克的鸭和鹅在这里做窝,到处是乱糟糟的粪便和羽毛。鸭和鹅没有圈养起来,但它们走得不远,仅仅来来回回穿过车道。

篱笆,花园,一年生植物的花床,鸭和鹅的窝;在这些之后,在另外两栋农舍的预留地之后,土地开始向农场机械耕种的田地倾斜,这里是杰克种菜的地方。

每一块地都是分开的。杰克没有把这里当作一个整体。但是他把每一处都看得很清楚;他照料的每种东西都回应了他特别的想法。篱笆经常修剪,花园美丽干净,满目变幻的色彩,鹅圈脏兮兮的,窝棚随意搭起,地上是搪瓷碗盆和废弃的陶土水槽。杰克在老式农场建筑边建起了花园的一切,就像一个微缩的中世纪村庄。这是杰克的风格,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得他是旧式农夫生活的一点残余(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像在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爆炸之后存活下来的蝴蝶,不知怎的在工业革命、被遗弃的村庄、铁路以及这个山谷巨大的农场中间幸存了下来。

我以文学之眼看到这些,或者说我借助文学看这一切。我是个异乡人,带着异乡人的紧张,但我通晓这儿的语言,了解这门语言的历史和写作,我能在所见之中找到一种特殊的过去;我的一部分大脑容许幻想的进入。

有天早晨我在广播里听到,罗马帝国时期,鹅能从高卢一路走到罗马的市场。杰克的随处排泄的鹅高昂着头,在谷底的泥泞中大摇大摆,偶尔具有攻击性。这之后,我觉得杰克的这些鹅有了历史意义,超越了中世纪农民的概念,超越了旧时英国乡村的样子,超越了童书里鹅的插图。有一年,我想读莎士比亚,想接触早期语言,于是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重读《李尔王》。读到肯特伯爵说:“鹅,如果我在塞勒姆②遇到你,就把你嘎嘎叫着赶回卡美洛③。”塞勒姆平原与索尔兹伯里平原,卡美洛与温彻斯特——仅二十英里之遥。我觉得借助杰克的鹅,我理解了《李尔王》中编辑说明显得晦涩的地方。杰克可能没有想到车道上的这些动物会如此古老。

散步的孤独,丘陵上的空荡,让我沉浸在语言或历史的幻想中,同时也缓解了我在英国作为一个异乡人的紧张。田地的形状,小径和公路的分布,军用的需要,这些意外让这一小片地显得孤立。散步时,我独自享有了英国的这一段历史。

每天我在山坡间杂草丛生的宽阔道路上散步,走过白垩山谷——有时看似夏日散布着砂粒般的积雪的喜马拉雅山山谷。每天我都会看见几百年前耸起的土丘。这么多土丘!它们散布在四周。从一定的高度看,它们映衬在蓝天里,像是土地的疙瘩。起初我喜欢踏过一路上的土丘。土丘上的草很粗壮,很高,颜色暗淡,一丛丛的绊人。树受尽风的摧残,长得不高。

我择路而行,沿着每个土丘上上下下,绕来绕去。刚来的日子,我想看尽所有可到达的土丘,觉得要是看得够仔细、够久就能欣赏到劳动的魅力,而非了解宗教性的神秘。

每天我走在杂草丛生的宽阔道路上,也许那是旧时唱着圣歌的游行队列走过的道路。每天我从谷底爬到山顶,看到这番景色:前方是石头围成的圈,看上去就在下面,却还有很远的路。石头被绿色衬得发灰,有时被阳光照亮。我沿着野草丛生的路向上走(尽管我乐意承认游行队列所走的真正的路在别处),不停地想象自己是古时的人,登高去确认这世界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