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17/34页)

因为皮通的儿子在那里,也因为皮通告诉我有这样的盛事,我来这里的第一个夏天便去了炮兵学院的“开放日”。这像是牛津大学夏天举行的划船比赛,本科生的家人挤满了本学院的船。也像我在英属特立尼达的女王皇家学院的运动会。这场合让我感到似曾相识。师生换成了官兵,运动项目换成了射击和娴熟的军事技巧展示。但气氛是一样的:热闹,食物,女人穿着平日不常穿的鲜艳衣服,平时隐藏的家庭关系这时公开表露出来。半谐谑的广播也是一样的。还有各阶层的人混在一起的氛围也是一般无二。一个是男学生和老师们的体育竞技,而这里则是男人和军官们以及各自家人的自我展示,女人和女孩尽量打扮,穷人也硬撑着面子。

我能看出这个场合对皮通夫妇的吸引力。这也许是他们一年中最隆重的社交事件。另外,开放日的确不失为一个话题,使得皮通太太在车站碰到我时有话可说。

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儿子结束了炮兵学院的训练。一切顺利。“他的朋友们给了他一个小小的纪念品。”她觉得也许“纪念品”这个词是军队用语,是有特殊意义的,我头一次听到一定和她头一次听到时那样感到新鲜而迷惑。她又解释了一遍:“一个和他们共度的日子的小纪念品。一个封在透明塑料里的老式黄铜炮,像颗钻石。”

一个廉价的纪念品。这个微笑着的女人说起儿子仿佛还在谈论一个孩子。所谓的纪念品实则是低劣的工艺品:军队,当兵的儿子,这样的现实与之应该是相称的。但现实大不相同。现实是严肃的。皮通家的男孩被训练成一个杀人的士兵,新型的英国士兵。他适合这个角色。他长得魁梧,一双脚很大。他没有遗传皮通太太的气质与容貌。

英帝国在十九世纪开始衰退,但仍是繁荣的,在经历成就和损耗都巨大的二战后终于没落,现在已没有大规模战争要打,英国军队却专注于培养这种精英士兵,这让人吃惊。索尔兹伯里平原周围的小镇上偶尔有风波,不过我们山谷里倒很少见到士兵或者军用车辆。仿佛军用车不被允许开到这里。我们在山谷里过着尘嚣之外的日子,就像十九世纪,实业家在镇上工作、发家,在周边的乡间宅子里居住。

一个周末,皮通的儿子带着他的“姑娘”回家来。周日下午,他带她去观景点,正巧我散步下山,碰见他们。娇小的女孩贴着这个大块头,仿佛把自己缠在他身上,这样外露的情感我在山谷里不曾见过。兴许是年纪到了,我能抽离地观察这些事情了。当年,我十八岁时,便想以这样的抽离和洞察写《狂欢夜》的初稿。男孩,女孩,父母的房子,下午茶之前的散步——如部落仪式一般,使观察者置身于一定距离之外。

但这个男孩的面容多么不安啊!尽管他的身量如此,还是能看出他母亲眼中那个孩子的影子。尚未定型的相貌,皮通夫妇两人温和的脸的结合。皮通夫妇不善言辞,却也有虚荣心。他们两人的容貌在危险的顺服中相会,生成一种新的士兵的虚荣。

皮通内心的顺服——他传给士兵儿子的顺服——令他和杰克不同。杰克在山上车道边类似荒地和半废弃农场的工作与皮通在庄园的荒芜里做事多少一样。但是杰克的自由是皮通不可及的。也许是杰克愚钝,他纯粹出卖体力,也便满足于其所有。这点并非微不足道。杰克的境遇比较幸运:他有小屋住,有地耕种,最重要的是他的孤立,他带入睡梦和醒来经历的寂静与孤独。这些境况加在一起,让他的愚钝变得无关紧要。杰克的境遇和天性让他的生活像一场持续的庆祝。在农场下班后就到花园里劳作,直到筋疲力竭,然后享用食物,开车去酒馆,慢悠悠地喝到醉,就这样年复一年地看到自己的辛劳浇灌出甜美且有利可图的果实。所以,大夏天为何就不能光着脊背呢,这不是和冬天生火炉一样吗?

杰克体验到的滋味、喧闹以及他身上的韧性是皮通父子不曾有的。皮通儿子的那种喧闹,无异于我在牛津大学上学那会儿本科生于晚餐前在地窖里的胡闹,是一种群体行为的表现,后天习得,像拘泥于礼节一样不自然。

皮通大概看不上杰克粗鲁而狭小的生活圈——不过是方圆几英里之内的农场、小屋、花园和酒馆。皮通更聪明,见识更广。他有榜样,杰克却没有。皮通对自己的期许更多,想给予妻子更多,他为妻子的美貌而自豪(虽然我从来没有听他提起或者暗示)。但是更高的智商和更广的见识让皮通雄心勃勃,也让他顺服和脆弱,让他把自己的生活放在别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