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18/34页)

P.G.沃德豪斯(1881-1975),英国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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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每天早上九点看着皮通从白门进庄园,他给我的初步印象不是那么简单。

他不像个园丁。头戴毡帽、身穿粗花呢西装的他更像一名访客,一个过路人。事实上他是去花棚,那也是他的更衣室。他穿着西装进去,像个访客;走出来已是一身工作装,已是园丁。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传说中十六个园丁中的最后留守者。他对自己有别的看法,一种浪漫的想法。虽然他重视庄园的这份工作(正如后来我们看到的)以及工作的自由:他不受人监督,可以自主选择工作时间。虽然他有权对偷猎人甚至是那些在周六下午来打猎的乡绅视而不见,虽然庄园的气派和特权与他多少有点儿关系,但皮通脑中的浪漫与庄园无关。

这让我失望:在庄园里,皮通和菲利普斯夫妇、和我无异,都是废墟里的露营者,为发现旧时生活的痕迹而欣喜——像野蛮人在格洛斯特郡的古罗马别墅里发现供暖系统而不禁欣喜,虽然不懂它有什么用并且不需要它;像北非野蛮人拂去嵌有神像的马赛克地板上的沙子,地板是早年带着赌摊、石头和地毯的商人兜售的,现如今却变得和其上镶嵌的神明一般神秘——但皮通不会因想象那种生活的浪漫气息而受到折磨,不会希望去重新创造或者“恢复”它。

皮通在果园和林地的矮树丛间修剪出一条通往花园“庇护所”的路,之后,他向我展示了茅草顶的两层儿童屋。这是庄园的精品之一,看上去不像有孩子待过,更像是大人赏玩用的,是一件精美雅致的作品。皮通明白这些,觉得儿童屋值得展示。但皮通几年间创造的花园庇护所就在儿童屋之后。庇护所一地的落花和弃花让人感伤——不仅仅是庄园扔的,有的是小教堂葬礼上用过的——代表着死亡和告别仪式。带有高耸的圆锥形屋顶的儿童屋遮掩了花堆,倒更像个“庇护所”。

但假使皮通的性情不那么温和,假使他对毁灭这一概念不是那么无所谓,假使他真是十六名园丁之一,并且悼念过往,他也许就没法做到现在这个样子。

我在庄园的头一个夏天,听房东说“秘密花园”要打开整修。秘密?庄园除了房东独享的草坪、树丛和宅子对面的小径外,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有。原来“秘密花园”藏得非常隐秘,我其实每天都路过,竟从未起疑。它在主车库后面,看上去像是车库后的菜园围墙,实则是秘密花园的外墙。

在外墙和菜园围墙之后,是秘密花园。它被团团包围,只开了一扇木门。这扇门我每天都经过,一直紧闭着。从外面看不像是唯一一扇通向菜地的门,随着员工数目减少,随着十六名园丁的消失,门被永远地锁上了。如今这扇门被打开,皮通进去工作,用手推车运走堆积压平的潮湿的陈年枯叶,它们和泥土及老山毛榉果实混在一起。(我那时注意到他在推满满的手推车之前那地道的样子。他小心地站好,垂下胳膊,然后屈膝握住推车把手接着抬起来,这个过程中他的背几乎保持挺直。这让我想到,也许十八世纪的人抬轿子时就是这样的姿势,防止受伤。)皮通把枯叶一车一车地送到庇护所,秘密花园中高大盘结的树枝下出现了一个几乎崭新的瓷砖砌的小喷泉,浅蓝瓷砖还贴着金边,这额外之笔显得轻佻而多余,是二三十年代的印迹。

菲利普斯让我过去看。皮通也叫我过去看。我们都尽责地惊呼这花园太隐秘。菲利普斯夫妇惊叹这么美丽的地方却不为人知。我们惊叹这么多人走过这里却浑然不觉。看着眼前的花园,我们还觉得自己享有了一点特权。但没有人知道此后怎么处理这座秘密花园。门关上了,花园和瓷砖喷泉又隐蔽起来,无疑很快又要被落叶、山毛榉果实和枯死的山毛榉树枝覆盖。

这是我房东幻想的夏日。有一天,不知什么东西——光线的某种质感,屋里的某样物品,某些信件——可能让他想起童年的花园。他想看到它。他下了一道指令。皮通于是忙了一个星期。但当他看过之后,又忘了花园这码事。(他到底去看了没有?他在平时受保护的节奏里走远了吗?他有没有走近我的小屋,走近他视为庄园公共区域的地方?我从未从菲利普斯夫妇那里听说房东真的去看了。)

曾经让我失望的不再让我失望。如果老庄园花园和土地的荣耀是皮通的一点浪漫,如果他是传说中十六名园丁中的一员,他就没法做这事,他要是知道自己的辛劳最终会换来嘲笑或忽视,知道他不能保持一种秩序,不能阻止菜蔬的腐烂,他就没法做这事。皮通还能守着这份工作全是因为他幻想着外界的事物,军队或者军队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