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18/20页)

有一位伟大的巴黎画家曾经答复某个请他指点的青年画家说:“年轻人,倘若你想成为画家,首先要吃好吃饱,第二是善于消化,大便通畅有规律,第三就是总有一个漂亮的姑娘作伴!”是啊,人们会说我早已学会这三大艺术秘诀。但是今年霉运照头,就连这些最容易办到的事也办不顺当。我吃得很少很糟糕,常常整天只有面包充饥,不时还闹胃病(对你说吧,这真是最无价值的痛苦),我现在甚至没有合意的女朋友,只是和四五位女士往来往来,结果就像我的受饿一样弄得精疲力竭而毫无收获。我的时钟出了问题,自从我用织针拨过之后,它又走了,不过快得像恶魔,还发出嘎嘎的怪声。一个人身体健康的时候,生活是多么简单呀!除了当年我们讨论调色板的通信外,你还从未收到我这么长的信吧。就写到这里,已近五点钟了,天快大亮了。致以衷心问候!

你的克林格梭尔

又及:

我记得你很喜欢我的一幅小画,最中国化的那张,有茅屋,有红泥小路,有锯齿形绿叶的树木,还有远处像玩具似的小城作为背景。我现在不能寄给你,我实在也不知道你现在何处。但是这幅画已经属于你,这一点我无论如何要告诉你。

克林格梭尔赠友人杜甫诗(作于绘制自画像期间)

夜晚我醉坐在风儿飒飒的树下,秋天侵蚀着歌唱的枝条;为了盛满我的空瓶,店主嘟哝着跑进地窖。

明天,明天那个白森森死神会用丁当镰刀砍入我鲜红血肉,我知道他久已埋伏窥伺,这个面目狰狞的敌人。

只为嘲弄死神,我歌唱了半夜,我的醉酒之歌响彻疲倦的树林,我唱歌,我喝酒,只为了嘲笑他的威胁。

漫长的流浪,我已做够受够,如今我坐在夜色下饮酒,战栗地等待那闪亮的镰刀把我的头和颤动的心分开。

自画像

在连续许多星期不寻常的阳光灿烂干燥日子后,九月的头几天阴雨连绵。这些日子里克林格梭尔就在自己下榻的卡斯塔格纳特古堡大厅的高高窗户旁绘他的自画像,这幅画现在挂在法兰克福。

这是一幅可怕的,然而又很迷人美丽的画像,是他最后一幅完全画好的作品,是他在那个夏天的工作结束时的成果,是他那个闻所未闻创作力旺盛时期的结尾——作为顶峰和皇冠。许多人喜欢这幅画,因为每一个人,凡是熟悉克林格梭尔品性的人,立即能够准确无误地从这幅画上辨认出他本人,尽管人们绝对没有见过任何一幅画像与本人面貌如此不相类似。

如同克林格梭尔其他晚期作品一样,人们会对这幅自画像产生截然不同的见解。对于某些人,尤其是不认识画家的人,首先会觉得这幅画像是一首色彩音乐会,是一幅精心编织的地毯,尽管五光十色却依然幽静高雅。另一些人则从中看到了画家试图摆脱物欲羁束而作的勇敢而无望的最后努力:画一幅人脸却像在画一幅风景画,头发让人联想树叶和树皮,眼窝好似岩石的裂口——他们说,这幅画让人联想到大自然的地方是,某些山脊像一个人的脸部,某些树枝像人手或人腿,不过都只是联想、譬喻而已。而另外许多人对这同一作品的看法则恰恰相反,他们看到的是:克林格梭尔的脸被他自己以不留情面的心理分析方法肢解与阐释着,这是一种特殊的忏悔,一种不顾一切、大喊大叫、激动人心而又令人惊恐的自白。此外还有一些人,其中若干人是他最无情的敌手,他们认为这幅画实属克林格梭尔业已疯狂的典型创作和标志。他们对画中的人头和生活中的真实原型进行了比较,和照片进行了比较,他们在形式上的变形与夸张中发现了一些原始人的、蜕化变质的、返祖性与动物性的特征。还有些人则对这幅画的异教偶像性与幻想性保留看法,他们在画中见到了某种偏执狂般的自我崇拜内容,一种渎神的、自我赞颂的东西,一种宗教性的自大狂。诸如此类的见解全都可能是正确的,另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看法。

克林格梭尔在创作这幅画的日子里从未出门,除了夜里出去喝酒,他只吃女房东给他送来的面包和水果,他一连几天不刮胡子,再加上晒黑的额头下一双深深下陷的眼睛,邋遢模样实在吓人。他坐在那里单凭记忆不断画着,几乎只在工作间歇时刻才走到挂在北墙上一面巨大的、绘有玫瑰花纹的老式镜框前,脑袋俯向镜子,睁大了眼睛,剖析着自己的脸容。

他看见这面镶着愚蠢玫瑰框边的大镜子里克林格梭尔的脸庞后有许许多多脸,他把这许多张脸全都画进了自己的肖像里:孩子们的脸甜蜜而带惊讶表情,青年人的额头充满了梦想和激情,画上的眼睛富于讥讽,而嘴唇则是一个渴望者、一个追随者、一个痛苦者、一个探索者、一个浪荡子、一个天真战士的嘴。他对整个头颅的构思是庄严而冷酷的,他塑造了一个原始森林里的异教神,一个爱上了自己的、好忌妒的妖怪,一个人们得向之奉献第一批成熟果实和青春少女的魔鬼。这便是他的某些脸庞的若干外貌。另一张脸是那个灭亡者、下沉者、乐意向下沉沦者的脸庞:苔藓生长在他的头颅上,一口黄牙齿东倒西歪,枯萎的皮肤满是皲裂纹,而皱纹里填满了头屑和霉菌。他的若干朋友却特别喜欢画里的这一张脸。他们说道:这是一个人,ecce homo6,他是我们资本主义后期时代一个疲倦的、渴望的、粗野的、孩子气的和狡猾的人,一个垂死的、愿意死亡的欧洲人:他因渴望而变得有教养,因精神负担而变得病态,他时刻准备向前进,也为向后倒退作了准备,他热情似火,却也十分疲惫,他屈服于命运和痛苦就像一个瘾君子屈服于毒品,他变得孤独、衰弱、老朽,他既是浮士德又是卡拉马佐夫,既是野兽又是智者,他完全没有功名心,完全裸露无遗,他对死神充满了儿童般的恐惧,同时又厌倦生命随时愿意把自己交给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