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19/20页)

在上述这些脸庞后面的更幽深更遥远处还有一连串更古老、更遥远、更幽深的脸庞,猿人的、动物的、植物的、岩石的,他好似大地上最后一个活人在临死的瞬间做了一场春梦,再一次飞速地望见了人类史前时代和自己时代的所有人的形象。

克林格梭尔在这些因为紧张工作而飞速消逝的日子里活像一个神志恍惚的疯人。夜晚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随后举着烛台站在那面古老的镜子前,细细观察着玻璃里的面孔,一个醉汉表情忧郁的鬼脸。有天晚上他邀请一位情人作伴,他们躺在工作室的长沙发上,当他把赤裸裸的她压在自己身下时,却从她的肩上瞪视着镜子,在她乱蓬蓬的头发间他看见了自己扭歪的脸,充满了情欲,也充满了对情欲的厌恶之情,一双眼睛布满了红丝。他邀她隔日再来,但是她感到恐惧,再也没有露面。

他夜里睡得很少。他常常从可怕的梦中惊醒,汗流满面,内心狂乱而且厌世,然而他还是立即从床上跳起来,瞪视着衣柜的镜子,阅读着神情恍惚面容上的荒凉景色,时而阴郁,时而充满仇恨,或者是微笑着,似乎在幸灾乐祸。他曾经做过一个亲眼目睹自己受酷刑的恶梦,双眼被钉进了钉子,鼻孔被钩子撕裂。他随手用木炭在一张书封皮上画了一幅受刑的脸,眼里钉着钉子。人们在他死后发现了这幅罕见的画。有一次他突发脸神经痛,他弯曲身子倒挂在椅子背上,笑着,由于疼痛而尖叫着,看着镜子玻璃上自己扭曲变丑的脸,观察着脸部的痉挛状态,嘲笑眼泪。

他的自画像不仅仅画了自己的脸,或者上千种脸,他也不仅仅只是画眼睛和嘴唇,画深谷般痛苦万状的嘴,画裂开岩石般的额,画树根般的手,画手指的痉挛,画脸上的嘲弄神情,画眼睛里的死神。他用自己执拗的、精力充沛的、简洁的、微微颤动的笔法画进了他的生命:他的爱,他的信仰,他的怀疑。他还画了一群裸女,鸟儿一般在风暴中飘飞,是被邪神克林格梭尔屠宰的牺牲品,还画了一个自杀少年的脸庞,还画了远处的庙宇和森林,画了一个强壮而蠢笨的年迈的大胡子神仙,画了一个胸脯被利剑砍开的妇女,画了长着脸的蝴蝶在鼓翼翱翔,在画面的最后部,在一片混沌的边缘是死神,一个灰色的幽灵,手里握着一根长矛,细小得犹如缝衣针,死神已把矛刺入了克林格梭尔的额头。

当克林格梭尔一连几个钟点不断地绘画时,常常被一阵阵冲动所驱使,使他不知疲倦地跌跌撞撞穿过房间,把门碰得乒乓响,从柜子里抓出酒瓶,从书架上抽出书籍,从桌子下拉出地毯,躺倒在地板上读着书,又把身子远远探出窗外作着深呼吸,又翻出自己的旧材料与照片,让所有房间的地板上、桌子上、床上、椅子上全都堆满纸张、画片、书籍和信件。每当雨前起风的时候,穿窗而入的狂风便把一切都吹得乱七八糟。他在一堆旧材料里发现了一张自己孩提年代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只有四岁,穿一身雪白的夏装,亮晶晶的金色头发下是一张倔强可爱的小脸。他找出了父母亲的一些照片,还是他们青春年华时的恋人照。所有的照片都刺激他、折磨他,让他紧张,牵扯着他的感情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直到他再度恍然一震,回到画架前继续作画。他为自己画里的岩石划下越来越深的沟纹,他把生命的庙宇画得越来越广阔,他为彼世的存在作着越来越强有力的辩护,他为人生短暂唏嘘啜泣,他的种种带笑的比喻亲切感人,他对人类必然腐烂的命运冷嘲热讽。然而他又像一头被追逐的小鹿似的跳起身来,绕着房间快步疾走,活像一个囚犯。偶尔喜悦不已,像夏日暴风雨的闪电击中他,激起深沉的创作狂热,直到痛苦又再次让他躺倒地上,他的生活与艺术中的断片碎块猛然掷向他一脸。他在自己的画像前祈祷,又对着它啐唾沫。他疯疯癫癫,如同每个创造者都有些精神错乱一样。但是他在疯狂中的所作所为聪明地毫无差错,就像一个梦游人不会出事一样,他完成了自己作品所要求的一切。他感觉自己是虔诚的,因为在这场完成自画像的残酷斗争中,不仅需要个人的智慧和责任心,而且还需要一种人性,一种普遍和重要的人性。他感觉自己又一次面对着一种任务、一种命运,所有过去曾经发生的恐惧与逃遁,陶醉与兴奋全都由于他面对了自己的使命。如今已不再存在恐惧,也不会再逃遁,如今只存在前进,只存在打击和讥讽,要么胜利要么灭亡。他胜利了,他下沉了,他痛苦他大笑,他把自己咬成两半,他杀死自己,他死了,他又活了,他被生产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