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1/21页)

“是的,真是个不幸的城市!”伊凡·德米特里叹了一口气,又笑起来,“那么一般的新闻呢?报纸和杂志上都登些什么?”

病房里已经很暗。医生站起来,开始讲起报纸杂志上刊登的国内外事件,讲起当前出现的思潮。伊凡·德米特里仔细听着,提些问题,可是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赶紧抱住头,在床上躺下,背对着医生。

“您怎么啦?”安德烈·叶菲梅奇问道。

“您别想听见我再说一个字,”伊凡·德米特里粗鲁地说,“别管我!”

“为什么?”

“我对您说:别管我!真见鬼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耸了耸肩膀,叹口气,走了出去。经过外屋时,他说:

“这里能不能收拾一下,尼基塔……气味真难闻!”

“遵命,老爷。”

“多可爱的年轻人!”安德烈·叶菲梅奇回寓所的路上,想道,“我在此地生活期间,他恐怕是头一个可以交谈的人。他善于思考,感兴趣的是那些值得感兴趣的事。”

他又坐下看书,后来上床睡觉,一直想着伊凡·德米特里。第二天早晨醒来,他想起昨天结识了一个聪明而有意思的人,决定有可能时再去看他。

伊凡·德米特里还像昨天那样抱着头、缩着腿躺在床上。看不见他的脸面。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说,“您没有睡着吧?”

“首先,我不是您的朋友,”伊凡·德米特里对着枕头说,“其次,您这是枉费心机:您从我嘴里掏不出一句话来的。”

“奇怪……”安德烈·叶菲梅奇窘得说话也不利索了,“昨天我们本来谈得很好好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您突然生起气来,立即不说了……是我说话不当,还是有的想法不符合您的信念……”

“哼,你的那些话我才不信!”伊凡·德米特里抬起身子,嘲讽而又惊惧地望着医生说,他的眼睛是红的,“您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刺探和拷问,在这里您休想!我昨天就明白您的图谋了。”

“奇怪的想法!”医生淡淡一笑,“这么说,您把我当成密探了?”

“是的,是这样……我认为,密探也罢,医生也罢,都是一回事,反正是派来试探我的。”

“唉,您这个人,请原谅我直说……真叫怪!”

医生坐到床附近的凳子上,责备地摇着头。

“就算被您说对了,”他说,“就算我背信弃义想抓住您的话告到警察局去,您被捕了,后来受了审。可是难道您受审、被关在监狱里就一定比在这里更糟?如果判您终生流放甚至服苦刑,难道就一定比关在这间病房里还要糟?我以为不会更糟……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这番话显然对伊凡·德米特里起了作用。他放下心,坐了下来。

那是下午四点多钟。平常这个时候,安德烈·叶菲梅奇总在寓所的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达留什卡便问他是不是该喝啤酒了。这一天外面没有风,天气晴朗。

“我饭后出来散步,您瞧,顺路就上这儿来了,”医生说,“完全是春天了。”

“现在是几月?三月吗?”伊凡·德米特里问。

“是的,三月底。”

“外面到处是烂泥吧?”

“不,不完全是这样。花园里已经有路可走了。”

“现在若能坐上马车去城外走走就好了,”伊凡·德米特里像刚醒来似的一边揉着红眼睛,一边说,“然后回到家里温暖舒适的书房……再找个像样的大夫治治头疼……我已经很久没过正常人的生活了。这里真糟糕!糟糕得叫人受不了!”

经历了昨天的激动之后,他变得神情倦怠,无精打采,懒得说话。他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看他的脸色可知他头疼得厉害。

“温暖舒适的书房和这个病房之间没有任何差异,”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人的安宁和满足不在他身外,而在他内心。”

“这话什么意思?”

“普通人以身外之物,如马车和书房,来衡量命运的好坏;而有思想的人以自身来衡量。”

“您到希腊去宣扬这套哲学吧,那里气候温暖,橙子芳香,可是您那套哲学跟这里的气候不相适应。我跟谁谈起过第欧根尼?跟您是吗?”

“是的,昨天您跟我谈起过他。”

“第欧根尼不需要书房和温暖的住所,那边本来就够炎热的了。他住他的木桶,吃橙子和橄榄就够了。如果他生活在俄罗斯,那么别说十二月,在五月份他就会要求搬进房间里住,他早冷得怕缩成一团了。”

“不,对寒冷,以及一般说来对所有的痛苦,人可以做到没有感觉。马可·奥勒留[44]说过:‘痛苦是人对病痛的一种鲜活的观念,如果你运用意志的力量改变这种观念,抛开它,不再诉苦,痛苦就会消失。’这是对的。智者或者一般有思想、爱思考的人,之所以与众不同,就在于他蔑视痛苦,他总感到满足,对什么都不表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