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2/21页)

“这么说来我是白痴,因为我痛苦,不满,对人的卑鄙感到吃惊。”

“您用不着这样。如果您能经常地深入思考一番,您就会明白,那些害得我们心神不宁的身外之物是多么微不足道。努力去探明生活的意义——这才是真正的幸福。”

“探明生活的意义……”伊凡·德米特里皱起眉头,说,“什么身外之物、身内之物……对不起,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他站起来,气势汹汹地看着医生,说,“我只知道上帝创造了我这个有血有肉有神经的人,是这样,先生!人的机体组织既然富于生命力,那么它对外界的一切刺激就应当有所反应。我就有这种反应。我便有痛感,我便喊叫,流泪;看到卑鄙行为,我便愤怒;看到丑陋龌龊的东西,我便厌恶。在我看来,这本身就叫生活。机能越是低下,它的敏感度就越差,它对外界刺激的反应能力就越弱;机能越高级,它就越敏感,对现实的反应就越强烈。怎么连这个也不懂呢?身为医生,居然不知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为了能蔑视痛苦、始终心满意足、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瞧,就得修炼到这般地步,”伊凡·德米特里指着一身肥肉的胖庄稼汉说,“或者让痛苦把你磨炼得麻木不仁,对痛苦丧失了任何感觉,换句话说,也就是变成了活死尸。对不起,我不是智者,也不是哲学家,”伊凡·德米特里激动地继续道,“您的话我一点儿也不懂。我不善争辩。”

“恰恰相反,您争辩得很出色。”

“您刚才讲到的斯多葛派[45]哲学家,是一些优秀人物,但他们的学说早在两千年前就停滞不前了,当时没有丝毫进展,后来也不会发展,因为它不切实际,不具生命力。它只是在少数终生都在研究、玩味各种学说的人中间获得成功,而大多数的人并不理解它。那种宣扬漠视财富、漠视生活的舒适、蔑视痛苦和死亡的学说,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根本无法理解的,因为大多数人生来就不知财富是何物,他们与舒适的生活无缘;而蔑视痛苦对他来说也就是蔑视生活本身,因为人的全部实质就是由遭受寒冷、饥饿、屈辱、灾难以及面对死亡的哈姆莱特式的恐惧等等之痛构成的。全部生活就在于这些感觉中。人可以因生活而苦恼,憎恨它,但不能蔑视它。是这样的。我再说一遍,斯多葛派的学说不可能有未来,从世纪初直到今天,您也知道,只有斗争、对痛苦的敏感和对刺激的反应能力才能前进……”

伊凡·德米特里的思路突然中断,他停下来不说了,只是苦恼地擦着额头。

“我有一句重要的话要说,可是我的思路乱了,”他说,“我刚才说了什么了?哦,对了!我想说的是,有个斯多葛派的人为了替亲人赎身,自己卖身为奴。您瞧,可见连斯多葛派的人对刺激也是有所反应的,因为要做出舍己为人这种壮举,需要有一颗义愤填膺、悲天悯人的心灵。在这个牢房里,我把学过的东西都忘光了,否则我还会记起什么的,拿基督来说,怎么样?基督对现实的回答是哭泣,微笑,忧愁,愤怒,甚至苦恼。他不是面带微笑去迎接痛苦,也没有蔑视死亡,而是在客西马尼花园里祷告,求苦难离开他[46]。”

伊凡·德米特里说罢微微一笑,坐了下来。

“就算人的安宁和满足不在他身外,而在他的内心吧,”他又说,“就算人应当蔑视痛苦,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吧。可是您根据什么理由宣扬这种观点呢?您是智者吗?您是哲学家吗?”

“不,我不是哲学家,可是每个人都应当宣扬它,因为这是合情合理的。”

“不,我想知道的是,您有什么资格认为自己应该宣扬探明生活意义、蔑视痛苦等这类观点?难道您以前受过苦?您知道什么叫痛苦吗?请问:您小时候挨过打吗?”

“不,我的父母痛恨体罚。”

“可是我经常挨父亲的毒打。我的父亲是个性情暴躁、害痔疮的文官,鼻子很大,脖颈灰黄。不过还是谈谈您吧。您这一辈子,谁也没有用指头碰过您一下,谁也没有吓唬过您、殴打过您,您健壮得像头牛。您在父亲的羽翼下长大,他供您上学读书,后来又找了一个高薪而清闲的肥缺。二十多年来您住着不花钱的公房,有暖气、照明、仆役,一应俱全,而且有权爱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爱干多久就干多久,哪怕什么事不干也行。您生来就是个懒散、疲沓的人,所以您竭力把生活安排得不让任何事情来打扰您,不想动一动自己的位子。您把工作交给医士和其他浑蛋去做,自己坐在温暖安静的书房里,积攒钱财,读书看报。您自得其乐,思考着各种各样高尚的胡言乱语,而且还……”伊凡·德米特里看了一眼医生的红鼻子,“爱喝酒。总而言之,您没有见过生活,根本不了解生活,您只是在理论上认识生活。至于您蔑视痛苦、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原因很简单:人世的空虚,身外之物和内心世界,蔑视生活、痛苦、死亡,探明生活的意义,真正的幸福——凡此种种最适合俄国懒汉的哲学。比如说,您看见一个农民在打他的妻子。何必多管闲事?由他打去吧,反正两人迟早都要死的,再说他打人受辱的不是被打的人,而是他自己。酗酒是愚蠢的,不成体统,可是喝酒的要死,不喝酒的也要死。来了个婆姨,她牙疼……嘿,那算什么?疼痛是人对病痛的一种概念,再说这世界上谁也免不了病痛,大家都要死的,所以你这婆姨,去你的吧,别妨碍我思考和喝酒。年轻人来讨教怎样生活,该做什么。换了别人,回答前一定会认真思考一番,可是您的答案是现成的:努力去探明生活的意义,或者努力去寻找真正的幸福。可是这种神话中的‘真正的幸福’到底为何物?当然,答案是没有的。我们这些人被关在铁窗里,浑身脓疮,备受煎熬,可是这很好,合情合理,因为这个病房和温暖舒适的书房之间其实毫无差异。好方便的哲学:无所事事,良心清白,自以为是个智者……不,先生,这不是哲学,不是思考,不是眼界开阔,而是懒惰,是江湖杂耍,是痴人说梦……是的!”伊凡·德米特里又勃然大怒起来,“您蔑视痛苦,可是,如果您的手指叫房门夹一下,恐怕您就要扯开嗓门大喊大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