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5/21页)

“那么您到底打算去哪儿呢?”

“莫斯科,彼得堡,华沙……我在华沙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多么迷人的城市啊!我们一道去,亲爱的朋友!”

十三

过了一个礼拜,市政厅提出要安德烈·叶菲梅奇休息,也就是要他提出辞职,对此他表现得相当冷淡。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已经坐上邮车,动身去最近的火车站。天气凉爽,晴朗,蓝湛湛的天空,一览无遗的远方。去车站有二百俄里路程,得走两天,沿途歇两夜。每到一个驿站,人家端来茶水,杯子很脏,或者套马的时间长了,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便气得涨红了脸,浑身哆嗦,大声呵斥:“闭嘴!别说废话!”坐进马车之后,他就没完没了地讲起昔日去高加索和波兰王国旅行的事——

经历过多少惊险,遇到过多少各色各样的人啊!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同时做出一副惊讶的神色,让人以为他是在吹牛。另外,他讲话时总是冲着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脸呵气,在他耳畔哈哈大笑,弄得医师很不自在,注意力集中不起来,影响他思考。

他们为了省钱,买了三等车厢的票,坐进一节禁烟的车厢里。半数乘客都是讲究干净的人士。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很快就跟他们混熟,从一张座椅挪到另一张座椅,大声说:真不该在这种糟糕的铁路上旅行。简直上当受骗!骑马走就完全不同啦,一天赶上一百俄里,过后仍然觉得精力充沛,神清气爽。讲到“我们之所以歉收,是因为平斯克沼泽地的水都叫人排干了”。总而言之,到处都乱糟糟的。他慷慨激昂,高谈阔论,让人插不了嘴。这种滔滔不绝的唠叨、哈哈大笑和富于表情的手势,惹得安德烈·叶菲梅奇甚是厌倦。

“我们两人到底谁是疯子?”他懊丧地想,“我吗,这个竭力不打搅乘客的人?还是这个不让人安生的利己主义者呢——自以为比谁都聪明、都有趣?”

在莫斯科,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穿上没有肩章的军服和带红镶条的军裤。外出时再戴上军帽,穿上军大衣,走在大街上不断有士兵向他立正敬礼。安德烈·叶菲梅奇现在才感到,这个出身贵族的人原有的良好素养已经丧失殆尽,只留下一些恶习。他喜欢别人伺候他,甚至在完全不必要的时候也是这样。火柴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他也看见了,但他还是向仆役嚷嚷,要他拿火柴来。在女仆面前他穿着内衣裤走来走去也不觉得害羞。他对所有的仆人,哪怕是老人,一律以“你”称呼,发火的时候,就骂他们是蠢货和混账。照安德烈·叶菲梅奇看来,这些都是老爷派头,令人厌恶。

首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把朋友领到伊维尔教堂里。他热烈地祈祷,不住地磕头,眼泪汪汪。做完祈祷,他深深叹息,说:

“即使你不信教,可是祷告一下就会感到心安理得。吻圣像呀,亲爱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有些尴尬地吻了吻圣像。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则撅起嘴唇,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又热泪盈眶。随后两人去了克里姆林宫,在那里观看了炮王和钟王,还用手摸了摸,在莫斯科河南岸流连一番,参观了救世主教堂和鲁缅采夫博物馆。

他们在捷斯托夫饭店用餐。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看了大半天菜单,抚摩着络腮胡子,用那种到了餐馆就像到了家里那样的美食家的口气说:

“倒要看看你们今天拿什么来招待我们,亲爱的!”

十四

医师来来去去,参观,吃饭,喝酒,但他只有一种感觉:烦死了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他真想离开他,躲起来,独自休息一下,可是这位朋友却认为有责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尽量为他安排多种娱乐消遣。等到没什么可看的时候,他就用闲谈来给他解闷。安德烈·叶菲梅奇忍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便向朋友推脱说自己病了,想在家里歇一天。朋友说,既然这样,他也留下。真该休息一下,否则腿都走不动了。安德烈·叶菲梅奇在长沙发上躺下,脸对着墙,咬紧牙关,听朋友说话。对方热烈地要他相信,法国迟早要摧毁德国,说莫斯科有无数骗子,说光凭长相看不出马的优劣。医师感到耳鸣心悸,但是出于礼貌,他不好意思要朋友走开或者闭嘴。幸好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自己觉得枯坐在旅馆里很无聊,饭后单独出去散心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单独一人时,方感到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意识到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人,好不痛快!缺了孤独就算不得是真正的幸福。堕落天使之所以背离上帝,怕是因为他渴望得到天使们所没有领略过的孤独。安德烈·叶菲梅奇本想理一理这几天来的所见所闻,可是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却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