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6/21页)

“可他原本是出于情谊,出于一片好心才请了假,陪我出来旅行,”医生沮丧地想道,“可是,没有比这种友情的保护更糟糕的了。看上去他善良、宽厚、快活,其实无聊得很。无聊得叫人受不了。就有这样的人,他们说的都是聪明话和漂亮话,可是让人觉得他们愚蠢至极。”

随后几天安德烈·叶菲梅奇一直推说自己病了,一直不愿离开旅馆。他脸朝里躺在长沙发上,有时朋友与他闲谈、为他解闷,他便苦恼不堪;有时朋友外出,他才得以休息片刻。他后悔自己不该出门旅行,埋怨朋友变得越来越唠叨、放肆。他有心去思考一些严肃而高尚的课题,但说什么也办不到。

“正如伊凡·德米特里说的,这是现实生活在折磨我了。”他心想,气恼自己的小心眼儿,“不过,这无非只是庸人自扰……我回家后,一切都会恢复如常的……”

在彼得堡情况也一样:他成天不出旅馆,躺在沙发上,只是要喝啤酒时才站起来。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老是催他去华沙。

“亲爱的,我去那儿干什么?”安德烈·叶菲梅奇恳求他,“您一个人去吧,让我回家!求您了!”

“无论如何都不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抗议道,“那是座无比迷人的城市。我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

安德烈·叶菲梅奇缺乏那种坚持己见的性格,只好勉强地跟着去了华沙。到了那里,他照样足不出户,躺在沙发上,生自己的气,生朋友的气,生那些怎么也听不懂俄语的仆役的气。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却照样壮壮实实,精力充沛,欢天喜地,从早到晚在城里游览观光,寻亲访友,好几次他彻夜未归。有一回,不知他在哪儿过了一夜,大清早才回到旅馆,而且神情激动,满脸通红,蓬头乱发。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好一阵子,嘴里喃喃自语,后来站住了,说:

“要紧的是名誉!”

他又走了一会儿,抱住头,用悲壮的语调说:

“是的,要紧的是名誉!真该死,当初我就不该起意到这个该死的巴比伦[49]来!亲爱的,”他对医生说,“您蔑视我吧:我赌输了!借我五百卢布吧!”

安德烈·叶菲梅奇数出五百卢布,默默地把钱交给了朋友。那一位依然羞愧难当、愤恨得满脸通红,没头没脑地赌了一个毫无必要的咒,戴上帽子,出去了。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他回来了,倒在圈椅里,大声叹了一口气,说:

“名誉总算保住了!我们走吧,我的朋友!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全是骗子!奥地利密探们!”

当两位朋友回到自己的城市,已经是十一月,满街满巷已积了深深的雪。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职位已由霍博托夫医生接替,他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等着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后腾出医院的寓所。他称之为自己厨娘的那个丑女人已经住到了一间厢房里。

城里流传着医院新的流言蜚语,传说那个丑女人跟事务长吵架闹翻,事务长好像向她下跪求饶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后的第一天就不得不找房子搬家。

“我的朋友,”邮政局长提心吊胆地对他说,“原谅我提个不礼貌的问题:您手里有多少积蓄?”

安德烈·叶菲梅奇默默地数完钱,说:

“八十六卢布。”

“我问的不是这个,”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还没领会医生所说的话的意思,慌乱地说,“我问的是您总共有多少存款?”

“我不是说过了吗?八十六个卢布……此外再没有钱了。”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向来认为医生为人诚实、高尚,但一直怀疑他手里少说也有两万积蓄。现在才知道安德烈·叶菲梅奇已成了乞丐,生活无着,不知怎的他忽然抱住了自己的朋友,号啕大哭起来。

十五

安德烈·叶菲梅奇搬到小市民别洛娃家的一栋有三扇窗的小房子里。房子只有三间屋,另有一个厨房。其中有两个房间窗子临街,由医生租用,达留什卡、女房东和她的三个孩子便住在第三个房间和厨房里。有时女主人的相好来过夜,这个汉子喝得醉醺醺的,整夜吵闹,吓得孩子们和达留什卡胆战心惊。他一来就坐到厨房里,要酒喝,大家都感到很别扭。医生可怜三个哭哭啼啼的孩子,把他们带进自己房里,让他们睡在地板上,他感到莫大的快慰。

他照例八点钟起床,喝过茶便坐下来阅读旧的书报杂志。他已经没钱买新书了。也许是书旧了,也许是环境变了,总之读书再也引不起他极大的兴趣,而且很快就使他厌倦了。为了不虚度光阴,他把旧书编出详细目录,再把小小的书目标签贴到书脊上,这件机械的琐碎工作他倒觉得比读书更有意思,让他乐在其中,不再多去思索,时间反而因此过得很快。他甚至到厨房里坐下,帮达留什卡削土豆,在麦粒中捡小石子,他干起来也兴趣盎然。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必定去教堂。他在墙根儿站住,眯着眼睛,听唱诗班唱诗,想想父亲,想想母亲,想想大学生活和宗教信仰,倒也心境恬静而忧伤。离开教堂的时候,他总惋惜礼拜仪式结束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