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第8/13页)

“我倒要瞧瞧你们在这里吃什么,莫斯科的贵族!”她常常幸灾乐祸地说,“我倒要瞧瞧!”

有一天早晨,那已是九月初了,菲奥克拉挑了一担水从坡下回来,冻得脸蛋红红的,又健康又漂亮。这时候玛丽亚和奥莉加正坐在桌子旁喝茶。

“又是茶又是糖,”菲奥克拉挖苦地说,“好气派的两位太太,”她放下水桶,又说,“倒时兴天天喝茶哩,小心点儿,别让茶把你们呛死了!”她恶狠狠地瞧着奥莉加,接着说,“在莫斯科养得肥头胖脸的,瞧这一身肥膘!”

她抡起扁担,一头打在奥莉加的肩膀上,两个妯娌惊得拍着手掌道:

“哎呀,我的天哪!”

随后菲奥克拉又去河边洗衣服,一路上破口大骂,那骂声待在屋子里都听得见。

白天过去了,随后是秋天漫长的夜晚。木屋里在缫丝。除了奥菲克拉,大家都在忙着——她又跑到河对岸去了。这丝是从附近的工厂里弄来的,全家人靠它挣几个钱——一星期二十来戈比。

“当年在东家手下,日子好过些,”老头子一面缫丝,一面说,“干活,吃饭,睡觉,样样少不了。中饭是菜汤和粥,晚饭还是菜汤和粥。黄瓜和白菜多的是,由你敞开吃。可是规矩也大些。人人都安分守己。”

屋里只点一盏小灯,光线暗淡,老冒烟。要是有人挡住了小灯,就有很大一片黑影落在窗上,这时可以看到明亮的月光。老头子奥西普不慌不忙地谈起农奴解放[72]前人们的生活。他说到,在这一带地方,现如今日子过得太烦闷、太穷苦,想当年老爷们常常带着猎犬、灵缇[73]和职业猎手外出打猎,围猎的时候,庄稼汉都能喝到伏特加。之后整车整车被打死的野禽送到莫斯科的少东家那里。他还说到,作恶的农奴受到惩罚,挨树条抽打,还要被发配到特维尔的世袭领地上当农奴;好心的农奴受到奖赏。老奶奶也讲些往事。她什么都记得。她谈起自己的女主人,说她心地善良,严守教规,可是丈夫是个酒徒和浪荡子。说她有三个女儿,天知道都嫁了些什么人:一个嫁给酒鬼,另一个嫁给小市民,第三个私奔了(老奶奶当时很年轻,还为小姐出过力)。她们三个很快都忧愁中没了命,跟她们的母亲一样,想起这些,老奶奶甚至抽泣了几声。

突然有人敲门,大家都吓了一跳。

“奥西普大叔,留我住一夜吧!”

进来一个秃顶的小老头子,就是那个烧掉帽子的茹科夫将军的厨子。他坐下来,听着,随后也开始回忆往事,讲起各种各样的故事来。尼古拉坐在炉台上,两条腿下垂,听着,老是问他当年老爷们吃些什么菜。他们谈起了肉丸、肉饼、各种汤和佐料。厨子的记性也很好,他还举出一些现在没有的菜,比如说有一道用牛眼睛做的菜,取名叫“早晨醒来”。

“那时候你们烧‘元帅肉排’吗?”尼古拉问。

“不烧。”

尼古拉摇摇头,责备说:

“哎呀,你们这些倒霉的厨子!”

炉台上有好几个小姑娘,有坐的,有躺的,目不转睛地往下瞧着,看上去真像云端里的一群小天使。她们喜欢听大人讲话,时而高兴,时而害怕,不住地叹气,哆嗦,脸色变白。她们觉得老奶奶的故事讲得最有趣,屏声敛息,身子不敢动弹。

后来大家一声不吭躺下睡觉。老年人被那些陈年往事弄得心神不宁,兴奋起来,想起年轻的时候多么美好。青春,不管它什么样,在人的记忆中总是留下生动、愉快、动人的印象。至于死亡,它已经不远了,却是那么可怕而无情——还是不去想它的好!油灯熄灭了。黑暗也好,月光照亮的两扇小窗也好,寂静也好,摇篮的吱嘎声也好,不知什么缘故这一切使老人们想起他们的生活已经过去,青春不再……他们刚要蒙眬入睡,忽地有人碰碰你的肩膀,一口气吹到脸上,立即就睡意全消了,觉得身子发麻,种种死的念头直往脑子里钻。翻一个身再睡——死亡的事倒忘了,可是满脑子都是贫穷、饲料、面粉涨价等早就让人发愁、烦心的事。过了一会儿,不由得又会想起:生命已经过去了,再也不能挽回……

“唉,主啊!”厨子叹了一口气。

有人轻轻地敲了几下小窗子。多半是菲奥克拉回来了。奥莉加打着哈欠,小声念着祷词,起身去开房门,又到过道里拉开了门闩。可是没有人进来,只是从外面吹进一阵冷风,月光一下子照亮了过道。从门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寂静而荒凉的街道和天上漂泊的月亮。

“谁?”奥莉加大声问。

“我,”有人回答,“是我。”

大门旁贴着墙根站着菲奥克拉,全身一丝不挂。她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在明亮的月色里显得惨白,很美,很怪。她身上的阴影和皮肤上的月辉,不知怎么十分显眼,她那乌黑的眉毛和一对丰满、结实的乳房显得特别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