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第9/13页)

“河对岸的那帮家伙胡闹,剥光了我的衣服才放我回来……”她说,“我只好光着身子回家,像出娘胎时那样。快给我拿点儿穿的来。”

“你倒是进屋呀!”奥莉加小声说,她也冷得哆嗦起来。

“千万别让两个老东西看见。”

实际上,老奶奶已经操心地嘟哝起来,老头子问:“外面是哪个?”奥莉加把自己的上衣和裙子拿出去,帮菲奥克拉穿上,随后两人极力不出声地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农舍。

“是你吧,讨厌鬼?”老奶奶猜出是谁,生气地唠叨道,“嘿,叫你这夜猫子……不得好死!”

“没事,没事,”奥莉加悄悄地说,给菲奥克拉披上衣服,“没事,亲人儿。”

屋里又静下来。这家人向来睡不踏实,那种纠缠不休、摆脱不掉的苦恼妨碍他们每个人安睡:不是老头子背痛,老奶奶满心焦虑和气恼,便是玛丽亚担惊受怕,孩子们疥疮发痒、肚子老饿。就是睡梦中他们也是不得安生:身子翻来覆去,梦话连连,不时爬起来喝水。

菲奥克拉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但立即又忍住,不时抽抽搭搭,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不响了。河对岸有时传来报时的钟声,可是敲得很怪:先是五下,后来是三下。

“唉,主啊!”厨子连连叹息。

望着窗子,很难分清:这是月色?或者已经天亮了。玛丽亚起身出了屋,可以听见她在院子里挤牛奶,不时说:“站好!”后来老奶奶也出去了。屋子里还很暗,但所有的东西都已显身露形。

尼古拉一夜没睡着,从炉台上爬下来。他从一只绿色的小箱子里拿出自己的燕尾服,穿到身上,走到窗前,不住地用手掌抿平衣袖,又拉拉后襟。他笑了。后来他小心地脱下燕尾服,收进箱子里,又躺下。

玛丽亚回到屋里,开始生炉子。她显然还没有完全睡醒,她一边走,一边慢慢地清醒过来。她大概梦见了什么,或者又想起了昨晚的故事,因此她在炉子跟前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说:

“不,还是自由好!”

老爷坐车来了——村里人都管区警察局局长叫老爷。他什么时候来,为什么来,一周以前大家就知道了。茹科沃村只有四十户人家,可是他们欠官府和地方自治局的税款已累计两千多。

区警察局局长先在小酒馆里歇脚,他“赏脸”喝了两杯清茶,然后步行到村长家里,房子外面候着一群拖欠税款的庄稼人。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尽管很年轻——还只有三十岁出头——却很严厉,总是帮上级说话,其实他自己也很穷,也不能按时交税。明摆着,他很乐意当村长,意识到自己大权在手,喜滋滋的。除了严厉,他不知道还有别的显示权力的手段。村民大会上,大家都怕他,他说了算。有时,在街上或者酒馆附近,他会突然冲着某个醉汉大声呵斥,反绑了他的手,把他关进拘留室。有一次他甚至把老奶奶也关了一天一夜,原因是来开会的是她,而不是奥西普,而且她还在会上骂人。他没有在城市里待过,大字不识一个,但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许多深奥的词儿,说起话来喜欢用上一些,村民们因此挺敬重他,尽管别人听了不知所云。

奥西普带着他的纳税簿走进村长家的小木屋。区警察局局长,一个瘦老头子,蓄着长长的灰白络腮胡子,穿一身灰制服,正坐在上座[74]的桌子旁写些什么。屋子里干干净净,四面墙上贴满了从杂志上撕下来的花花绿绿的画片。在圣像旁边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从前的保加利亚大公巴滕贝克[75]的肖像。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桌旁。

“大人,他欠一百一十九卢布,”轮到奥西普时,村长说,“复活节前他交了一个卢布,打从那天起分文未交。”

区警察局局长抬头望着奥西普,问道:

“这是为什么,老乡?”

“请您开恩,大人,”奥西普激动地说,“容我说几句,头年柳托列茨村的老爷对我说:‘奥西普,把你的干草卖了吧……卖给我。’怎么不行呢?我有一百普特干草要卖出去,都是几个娘儿们在草场上割的。行,我们谈妥了价钱……本来挺好,你情我愿的……”

他抱怨起村长来,不时转身瞧瞧那些庄稼汉,似乎要请他们来作证似的。他满脸通红,额头冒汗,眼神变得尖利而凶狠。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干吗?”区警察分局局长说,“我问的是你……我只问你为什么不交纳欠款?你们大家都不交,敢情让我来承担这责任?”

“我拿不出来!”

“这些话毫无根据,大人,”村长说,“不错,奇基利杰耶夫一家属于不富裕阶层,不过请您问问其余的人,要怪就怪伏特加,一帮胡作非为的家伙。全是不讲理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