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谷里(第15/16页)

“昨儿我们的老爷子又不吃饭去睡了。”

她这话说得漫不经心,成习惯了。不知为什么,冬天也罢,夏天也罢,老爷子总是身穿皮袄,只有在十分炎热的日子他才待在家里不出门。平日里,他穿上皮袄,翻起领子,掩上前襟,在村子里东游西逛,沿着大道往火车站去;或大清早起,在教堂附近的凳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路过的人向他点头致意,他不理不睬,因为他还是和过去一样,不喜欢庄稼人。人家问他什么事,他答得客客气气、有条有理,但话不多,仅仅几个字而已。

村里议论纷纷,说是他是被儿媳妇赶出家门的,不给吃的,似乎是靠布施过日子。为此有人高兴,有人同情。

瓦尔瓦拉越来越胖,越来越白,一如既往做好事,阿克西尼娅也不干涉。如今家里的果酱还是很多很多,新果子上来时,他们家的果酱还没吃完,都凝成糖渍块了。瓦尔瓦拉见了直想哭,不知该如何处理。

大家已忘了阿尼西姆了。有一次他寄回来一封信,写成了诗,写在一张大纸上,像呈文,同样是漂漂亮亮的笔迹。看得出来,他的朋友萨马罗多夫同他一起服苦役。诗的后面有一行字,写得歪歪扭扭,模糊不清:“我在这儿老害病,日子艰难。看在基督的分儿上你们帮帮我吧。”

一次——是在秋天的一个晴朗的日子,还不到傍晚——老楚布金坐在教堂大门附近,翻起皮袄领子,只露出鼻子和帽檐。凳子的另一端坐着包工头叶里扎罗夫,他身边坐着的是学校看门人雅可夫,是个七十岁的老头,嘴里没一颗牙。“拐棍儿”和看门人在聊天。

“孩子得赡养老人,给吃的喝的……善待自己的父母。”雅可夫没好气地说,“她倒好,把自己的公公撵出自己的家门,落得老爷子没吃没喝的——叫他怎么办?三天没吃的了。”

“三天!”“拐棍儿”惊问。

“你看他这么一声不吭呆坐着,没半点儿气力。干吗不说话?上法庭告去——上了法庭准没人说她好的。”

“没说哪个好?”“拐棍儿”没听清,问。

“那婆娘倒没什么,挺卖力的。他们的买卖没她那一手还真不行……我是说不作孽还真不行……”

“被撵出了自家门,”雅可夫继续愤愤不平地说,“自己赚的钱再撵人还说得过去。她呢,竟是这么个娘儿们,想不到吧!害人精一个!”

楚布金听着,还是一动不动。

“自己的家,别人的家,倒没什么,只要暖和,婆姨们不吵闹就行……”“拐棍儿”笑了笑,说,“当年我年轻时,对自己的纳斯塔西娅可疼了。我女人文文静静,老说:‘马卡雷奇,买座房子吧!马卡雷奇,买座房子吧!马卡雷奇,买匹马吧!’临死时还说:‘买辆车子吧,这样就用不着走路了。’可我只给她买过糖饼,别的啥也没买。”

“丈夫是个聋子,傻乎乎的,”雅可夫没理会“拐棍儿”说什么,径自说下去,“像只蠢鹅。他能懂什么?哪怕往这蠢鹅头上敲一棍子,他也不明白。”

“拐棍儿”站起身,要回厂里去。雅可夫也站起来,两个人一起边走边谈。他俩走了约莫五十步,老楚布金也站起来,慢吞吞地跟在他俩后面,脚步不稳,像踩在滑溜的冰上一样。

村子已为暮色所笼罩,只有道路的上方闪着夕阳的余光,照得那路像蛇一样蜿蜒起伏,自下而上向山坡爬去。老婆婆们从林子里归来,跟她们一起的还有一班孩子。她们手中都提着篮子,里面盛着乳菇。女人和小姑娘成群结队从车站而来,她们是在那里的车皮上装砖的,鼻子和眼睛下那两块脸颊沾着红色的砖末。她们唱着歌儿。莉帕走在最前头,用尖细的嗓音唱着,歌声清脆。她眼望天空,兴高采烈,陶醉入迷,庆幸终于一天过去了,可以歇息了。她的妈妈、打短工的普拉斯科维娅也在人群中。她手里拿着一只小包,一如既往,还是气喘吁吁的。

“你好,马卡雷奇,”莉帕一见“拐棍儿”,说,“你好,亲人儿!”

“你好,莉帕什卡,”“拐棍儿”挺高兴,“娘儿们,丫头们,你们都爱上有钱的木匠吧!哈,哈!我的孩子们,孩子们(‘拐棍儿’哭泣了起来)。我可爱的小斧子们!”

“拐棍儿”和雅可夫往前而去,听得见他俩的交谈声。紧接着迎着人群走过来楚布金,大伙突然一声不吭了,立时变得静悄悄的。莉帕和普拉斯科维娅稍稍放慢了脚步,落在了人后。老爷子与她俩走在了一起,莉帕深深给他鞠了一躬,说:

“您好,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

她妈妈也鞠了一躬。老爷子停下了脚步,一言不发,看了看娘儿俩。他的嘴唇在颤动,眼里饱含着泪水。莉帕从妈妈的小包里取出一块玉米馅饼,递给了他。他拿过来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