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累了,非常地累。这些天,他没睡过安稳觉。可谁不是这样?铁路、公路、高压线哪一样不用抢修?哪一样不需人来干?真是苦了大伙了,没有哪个不掉肉的,别说干活了,在雨水泥浆里泡久了,连铁都会生锈。有人累得吃不下饭,有的得了肠胃炎,发起了高烧,听说医院床位都住满了。还好,他倒是顶下来了,看来还是比别人有本钱。他用拳头擂了擂胸口,表示对自己身体上的每个部件十分满意。但这会儿,还是累,想眯一会儿,解解乏,可哪有时间?必须赶往技术阵地,一小时后,火箭专列就该到了。

再撑撑吧。他上车后,心里这么想着,呼噜声就响了起来。瞌睡这东西最会钻空子。从工地到技术阵地只需六七分钟,但小刘故意开得死慢,用掉整整一刻钟,最后是慢慢地停下的,都没什么感觉,可他一下惊醒,“哦”了一声,正准备要抱怨小刘为什么不叫醒他时,一看手腕上的表,没耽搁太多的时间,于是,拎上杯子匆匆下车去。不过,这一小觉很管用,精神好多了。一进门,他把手里的杯子交给一位参谋,让他泡杯热茶来,还特别叮嘱要浓的。他杯子里的茶,总是浓得像中药,苦得无法入口。过去,凌立就说他,喝什么茶,药都比它好喝。但他要的就这效果,提神!

换上工作服、拖鞋,往机房里走,边走边问各方面的准备情况。专列到达之前,火箭测试厂房的卫生、供电、供气、空调、降温和各种仪器设备必须准备就绪。供电系统怎么样,电压稳吗?这次泥石流,高压线被毁坏,是突击抢修出来的,他有些担心。

刚坐下来,他又问吊车试得怎么样?因为专列一到,吊车就得上去,把火箭转载到测试厂房,所以,试吊车、检查电路,不可忽视,这也是防止关键时刻掉链子。

发射站站长报告说,吊车电路系统出了点问题,怎么查都是好的,故障也不知藏在哪里。

“哦?”他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去看一看。

周建明,他在哪儿?

已经到现场了。

他“嗯”了一声,很轻,没人听见,仿佛是“嗯”给自己听的。他“嗯”的同时,脑子浮现的是一米七一个头的小伙子,长得又黑又瘦,手指和腰细得都跟杨柳似的,还死能吃,就是长不胖,但脑瓜比谁都好使。他来自南京理工大学,参军后没多久,就干了一件让人闹心的事。但一个大学生,来部队一套军装都没穿烂,就这么不让人省心,还是少见的。据说,这小子有个同学,在某个城市开了一家工厂,用高薪聘请他去做高级工程师,说日子比部队好混多了。这对他来说,是个诱惑,但大学生到部队,有规定的年限,如果年限都干不满,谁考虑你转业?而且,这小子有个特点,钻研起业务来,那真叫削尖脑袋,不把那个东西钻通钻透,他是不会出来的。他一到基地,马邑龙就发现了这一点,似乎还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这是从周建明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他年轻时候,也像周建明这样,背包里装的沉甸甸的全是一堆电路图纸什么的,到哪个单位,也不用介绍,进机房就坐下来,摊开图纸先跑电路图。有时,遇到人家排故障,那更来劲,主动参与他们的讨论,到吃饭的时候,跟人家一起进饭堂。这时,人家似乎才想起来问一声:你是谁?哪个单位的?光这样跑了有三四个月,笔记记了厚厚的一摞。所以,没有哪个单位的设备是他马邑龙不熟悉的,出了问题,人们都会想到马邑龙,一般都是手到病除。周建明也这样,一到基地,就把各单位跑了个遍。可是,这小子却不想在这里干了。

马邑龙让人把周建明找来。

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五分钟,进办公室时,规矩不讲,推门就进,还叫他“马老板”,是个不知深浅的家伙!马邑龙第一次看见他时,就在脑子里刻下一道深痕。是在发射塔架上,忘记为什么事上去了。从电梯口上出来,视线就跟那小子撞在了一起:他坐在九层的铁板上,二郎腿高高地挂在一根横档上,两胳膊肘当支撑点,不知是晒太阳还是睡觉,简直没了章法,发射塔架是供人休闲享受的吗?不过,马邑龙那天心情好,放了他一马,没训斥他,只是走到他跟前点他一下,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他还不知好歹,虎着脸,拧着头,很理直气壮地应一声:周建明!马邑龙“哦”了一下,有人跟他提起过这个名字,是新来的大学生。但,再怎么着,也得懂规矩是不是!“嚯!够牛的,就算你叫周建明也不至于跷二郎腿坐在发射塔架上吧?!”周建明这才老实地收起腿,站起来。从此,这个叫“周建明”的小伙子,牢牢地刻印在马邑龙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