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8/8页)

汽笛声噪动着他,眼前呈现出先前的世界和时间。他慢慢地试着坐起身。“还好,没有折断什么,”他想,“我是说,还没有损伤我身上的任何部分。”时间不等人,该是起身的时候了,火车离得愈来愈近。“是的,我必须行动了,我必须站起来找点别的东西帮帮忙。”火车愈来愈近了。随着火车就要开上斜坡地段,车头引擎发出的撞击声变得更加短促,更为沉重;很快他就看见了火车冒出的烟气。他伸手去衣兜掏手绢,兜里没有,于是他撕下衬衣衣襟,战战兢兢地轻轻擦拭面孔,同时听见火车头发出的短促猛烈的哐啷哐啷巨响,开足马力驶上斜坡。他移动到能看见轨道的草丛边沿,现在可以望见火车头在一股股喷射的墨黑浓烟下轰隆隆地朝他驶来,惊天动地,却给人走不动的印象。然而它的确在动,慢吞吞地往上爬,爬向斜坡的顶端。他站在草丛边,带着他在乡村养成的孩子般的专注神情(也许还有期待),注视着火车头逼近然后又从眼前费劲地爬过去。火车头过去了,他的眼睛跟着移动,看着一节节车厢依次爬坡,翻越坡顶,这时在同一天下午他又一次看见一个人突然凭空闪现出来,摆出奔跑的姿态。

即使在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布朗就在旁边;他刚才陷入沉静与孤寂陷得太深了,一时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他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布朗跑向火车,纵身一跃,抓住一节车厢末端的铁梯,往上一翻便没了踪影,像被吸进了真空。火车开始加快速度。他看着布朗隐没的车厢开过来,布朗抓住车厢后部,站在两节车厢之间伸出头来探望草丛。这时他们的目光恰好相遇:一张脸温和模糊,满是血迹,另一张消瘦绝望,扭曲成高声喊叫的模样,声音却被列车的轰鸣淹没了;两张脸像是各在一条轨道上对面晃过,仿佛是幽灵鬼影。拜伦的脑子仍然没有转动。“呵,全能的上帝,”他说,显出孩子般的惊讶失神,“他可真会爬车。他肯定早就干过。”拜伦完全没有思索。暗黑的车厢形成的活动墙壁像一道堤坝,坝那边的世界、时间、难以置信的希望和不容置疑的事实都在等待着他,会给他多一点儿安宁。然而,当最后一节车厢一晃而过,眼前的世界疾速地朝他冲过来,像洪水浪潮一般。

这世界如此广阔,无边无垠地迅速伸展开去;因此不用回头走路了,他牵着骡子走着,走了好大一段路才想起骑上骡背行进。他好像早已走到自己的前面去了,已经等在小木屋的门口,就要推门进屋这下我就会站在那儿,就要……他又试了试这下我就会站在那儿,就要……可是他怎么也迈进不了一步。现在他正行进在大路上,迎面来了一辆从城里返回家的马车。这时大约六点钟了。然而,他没有放弃努力。即使这会儿我仿佛没办法再迈进一步,我总会打开门走进屋站在那儿。那时我就会——见到她,见到她,见到她——耳边响起了声音:“——兴奋,是吧。”

“什么?”拜伦说。马车恰好停在他身边,骡子也不走了。坐在马车上的人又说,声音平板,带着抱怨意味。

“真不走运。恰好碰上我得赶回家。我已经晚了。”

“兴奋?”拜伦说,“什么兴奋?”

那人注视着他。“从你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你自己正处于兴奋之中。”

“我跌倒了,”拜伦说,“今晚城里可有什么兴奋的事?”

“我猜你也许还不知道。大约一小时之前,那个黑鬼,克里斯默斯,人们把他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