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第四节

周明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同事?下属? 朋友? 甚至……战友?

这些人拽着他来吃饭喝酒,这些人。他以为他们会劝他什么,但是没有,他们只是嘻嘻哈哈地点菜,嘻嘻哈哈地讲那些精致或者粗俗的笑话,到现在,已经一斤白干儿,半箱啤酒下去了,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像是要劝他。

护士长从脖子红到耳根了,托着额头晃着杯子。她比他大了七八岁,从他实习时候就在一病区,当时已经是资深护士了,从来都是大姐派头。开始,他任何一点儿差错,遗漏是毫不客气的呵斥数落,到很快再难挑出毛病,对他过于较真过于认真忍不住的劝说,到发现某个砸锅卖铁来北京看病的病人的丈夫孩子居然在他办公室打地铺住下了,搞得一尘不染的办公室一片狼藉时候的一声叹息。她没跟他说什么,却在那个病人终于出院的当天,他还在手术室的时候,把他的办公室清理得如前的干净。护士长这时候已经是他的下属,然而他从见习生实习生一路到病区主管科副主任,除了交代工作的时候,从来就不觉得她是下属。护士长儿子打了预防针之后来了,一一地叫人,他相当自然地就跟小孩说,叫舅舅。护士长翻了一眼,什么舅舅,叫哥。大家都狂笑,周明尴尬地摸头,然而心里却没来由地觉得特别柔软暖和。

许护士从前在聚会上很少喝酒,今儿却上来自己满上了一钟白的,朝周明举了举杯,几下子就干了,又满上。她从前说不喝,没人敢起哄劝,今儿可着灌,李波老江他们都有点儿惊诧,李波嘀咕了句许姐闹半天是海量,可也还是没人敢接着起哄。她是手术室护士里出名儿能干,脾气也是手术室众多泼辣脾气的护士中最泼辣的一个,现在还会因为韦天舒填手术室使用登记时候写错时间,揪着他耳朵敲他脑袋把纪录戳他眼前让他查。周明没有韦天舒那个跟人打交道的本事,对许护士这样脾性的人是当真心里发怵的。他还记得第一次去求许护士‘破例’夜里开手术室时候,自己心里当真是没半分把握,论交情没有,论资历,自己也还刚刚破格提了副主任,当时尚还不是病区主管,他做足了准备她摆出规矩给他张冷脸丢给他俩字‘不成’。

那是个农民工,在北京拼命干了几年瓦工攒了些钱,原本打算带回家过点舒服日子,结果只能拿来治病。他不舍得,可是胆结石发作一次又一次已经快要了他命。他听说要手术时候,不自觉地把手搁怀里,紧紧地攥着他那包用旧绒布包着的辛苦钱,生怕被强盗抢去似的,一下儿眼泪就出来了。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那就做,快做了……做了就彻底好……别疼一次也得打点滴花好些钱。

周明看了他良久,一时间竟然没法跟他解释病房的病床有多紧,手术的队又已经排得多长;他结石发作胆绞痛频繁,每次发作抗炎治疗药费治疗费对他而言也确实是个不小的数字。周明不知道跟他解释现实情况他懂不懂,但是无论懂不懂甚至理解不理解,现实就是,他没有任何公费医疗和保险,多耽误几天,就把他的辛苦血汗钱花得更多些。他说的不标准的普通话里夹的方言,周明很熟悉,那是他小时候,父亲下放的地方的方言。父亲意外去世之后,堂叔还没把他送回北京的大半年里,有许多讲这样方言的人,把家里不多的干粮分给他一块,衣服分给他一件。他已经记不全所有人的名字,但是记得住那方言的调子。

周明终于还是没有解释,自己硬着头皮把他收进来住院,手术前却没安排进病房,检查期间就在急诊楼道加了个轮床,倒是把那几天的床位费都省了。然而拿着自己的手术安排带教安排门诊安排反复琢磨,除了夜里加一台,实在是插不进去了。他只能去求让他心里最发怵的许护士,说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心里着实 紧张,待将苦衷讲完,他手心里居然攥出了汗,抬起头见她的脸色并不算太冷,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当算给我个人情。

“给你?”她挑挑眉毛,仿佛有些嘲笑地瞧着他。

周明说不出话。

许护士撇了撇嘴,撂下句‘下不为例’,竟然一声抱怨都没讲,就转身去给他安排手术室了。

周明没有‘下不为例’ ,且每一个下一次,都还厚皮厚脸地去找脾气最大,说话最算数的许护士,从第二次开始就说是‘最后一次’ ,他说话的神情从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到嘻皮笑脸谄媚奉承,她对着他从冷板着脸到皱眉埋怨到敲诈请全组护士吃饭到无可奈何地嘱咐他,做完太累了就跟休息室凑合睡一觉,别夜里眯眯登登地开车,也别老拿烟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