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第四节(第2/3页)

周明很多次想正而重之地向许护士道个谢,但从前太生,尴尬,后来,再说多谢,倒真的怕她翻脸了。

老江量大。一杯杯地灌下去,脸还没变色。周明叫他江老师。只是,‘江老师’是公社社员举手表决代替高考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12分的勤勤恳恳拼搏努力,把回炉再教育撑下来了,但是却越来越难适应这些年医学技术飞速发展,对医生的越来越高的要求。

周明记不住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江看他的目光已经从和气的赞许变成了有些卑微的询问,称呼从开始的小周变成了周大夫,而他和老江之间,由老江教,变成了他从旁监督和指示。很多个已经下班的晚上,特地收了手术,他带着老江上,有时候累了,看见老江依旧迟疑畏惧的目光和不规范的操作,忍不住出声呵斥,而手术完,蓦然间看见他一头花白的头发,想到从前自己跟林念初吵架之后‘无家可归’ 孤魂一样地遛达,被老江领回家,吃上了他亲手做的喷香的排骨面,听他跟他媳妇一起劝解讲述‘家和’ 之道,就又觉得惭愧而心酸。

不久前,老江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考主治医生的机会中失败。李主任和周明都尽力跟院方协调,老江即将调到院办公室了,待遇不错福利保持,老江直劲儿地说谢谢,只是眼里深深的遗憾和失落,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前天,病区的同事凑份子买了电器城的礼物卡,只这告别不是‘高升’,大家不能热热闹闹吃饭喝酒地送,谁都觉得尴尬。护士长说她去,周明说还是我去,走到门口,看见老江正蹲在大办公室属于他的柜子前收拾东西,散乱的书籍堆在地上,老江手里拿着一个装了整套手术刀的布袋,反复摸索端详。

看见周明,老江站起身走过来,狠狠地拍了下他肩膀,瞧着他,眼睛有点红。

“你行!” 老江说,“我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成,可想想周明也叫过我老师,我教的他基本无菌操作带手套穿手术服。心里,心里还挺得意,” 他眼里充泪,声音梗住,停了好半天,再又使劲拍他周明的肩膀。

老江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把那个装了手术刀的布袋郑重地双手递到周明手里,“当年张教授说,他拿这套刀,做成功了他这辈子最难的一次手术。他送给我,说是幸运刀,鼓励我能赶上来。我辜负了。我送给你!你才是最最衬的一个人。你别理现在那些苍蝇瞎嗡嗡。你就是个好医生,咱病区,咱科,最好的一个。这苍蝇,蚊子,蟑螂总有,拍不完,但人还是得该怎么活就怎么活着。”

周明接过来那个布袋,说不出话,原本在心里酝酿良久的几句开导几句祝福变成了一声----‘江老师’ 。

周明知道,那也许是最后一次叫他老师,却是最虔诚最感激的一次,并且头一次,在叫他老师的同时,正重地给他鞠了一躬。

刘志光两杯啤酒下去,说话已经比平时越发结巴了。他结巴着,试图劝别人少喝酒,喝太多不好,自己却越来越晕呼。周明对他有许多遗憾。

理论操作基本功考试之后,周明拿着刘志光的成绩犹豫了许久,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因为他是刘志光,自己跟自己比,已经有了那么大的进步,出于鼓励,手抬一抬,给个更好看些的成绩,算做给他这段努力的肯定和鼓励?

跟程学文韦天舒一起重新审成绩的时候,到刘志光这里,周明停住,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沉吟着道,按照我看,所有不规范都像我扣其他人那么扣分,他依然是不合格,但是他真的进步太多了。如果给出不合格的成绩,后面他可能就更没有信心,更糟糕;我想是不是不影响名次的情况下,提到至少及格的水平? 想想他高考,考了三次终于考上了……

韦天舒立刻靠了一声,说没完了? 你还没完了?! 你手把手带过他没有? 你带教时候对他特殊照顾过没有?你还鼓励他? 他已经是个一门心思往前走的黄牛了,你还要把他变成犀牛? 然后看了眼周明满是犹豫的纠结的脸没好气儿地道,你对临床工作执着热爱我理解,你崇尚努力坚持我也理解,这轴人看轴人特别对眼,我也知道,问题是,你不能光看见他轴,就觉得他是你;你不能因为他轴,就忽略他跟你,跟其他又轴又能成个出色的大夫的人不一样的地方。得得得,我才无所谓呢,这分数又不真影响分配,就影响,你要照顾一块朽木,我也都给你面子,绝无异议。

程学文却笑了,说我也没有异议,本来操作打分扣分都有主观因素,按我的标准你打出来的分数都可以往上加,按我的标准他就过了。不过怎么都好,不影响名次的情况下,稍微好看一点,让他以后努力的时候多点信心,也许会顺利些,如果坚持绝对的同样标准,也无不可,这个分数就是对他前一段努力的一个回馈,也许对于他以后的选择,有帮助。无论如何,是不是坚持做外科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肯定不会能留在我们教学医院,省级大医院也难,但是他的理论水平加上我们学校的牌子我们医院的转科经历,去外省基层医院外科,应该没问题。他如果非得这么做,然后一点一点地努力,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三十岁甚至四十岁时候就达到周明能给出优秀成绩的标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