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10/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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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是一个不变的世界——在异乡人眼里。我最初的印象是这样的:乡村生活,时间缓慢流逝,死寂的生活,私生活,邻里不相往来的生活。

但是不变生活的观念是错误的。变是永恒的。人们死亡;人们变老;人们改造房子;房子出售。这是一种变化。我出现在山谷中,入住庄园小屋,这是另一种变化。沿着车道竖起的铁丝栅栏也是变化。人人都在变老,一切都被更新或抛弃。

在我知道经理的巡视路线后不久,沿途也开始变化。住在公路边茅草顶小屋里的一对老夫妇离开了,小屋的篱笆上爬着茂盛的玫瑰。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家人,听说是从镇上来的。男人来做挤奶工。挤奶工的工作是一成不变的:每天两次看着一大群奶牛走过挤奶机。挤奶工是性格最喜怒无常的农场工人,有些甚至是流浪汉。

新来的挤奶工长得丑陋。他的妻子也难看。他们的丑透着伤感。丑陋走向丑陋是为了寻求互相支持,结果却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

改变是奇怪的。两处房屋聚集地没有几座房子,它们组成了一个小村落。人们不常在路上走,生活都在房子里,购物则去索尔兹伯里、埃姆斯伯里和威尔顿周边的镇上,因而这里没有什么公共场所。即使变化可能很大,也需要时间才能被人注意到。高耸的山毛榉,橡树和栗子树,窄路上的曲折和阴影,盲角的拐弯——这些增添了乡村的美,同时也增添了神秘感。(那种不被注意的、私密的感觉,使得我在初到时对农场工人说了谎。他们友善而好奇,想知道我住在哪座房子里。我随口编了一个名字。我没想到他们知晓这儿所有的房子。)

我不怎么认识那对老夫妇。我更了解他们的农舍,它美得让我惊异。农舍很窄,有着粉红色的墙。茅草屋顶用铁丝网固定,天窗下的茅草点缀着绿色的苔藓,屋脊上立着一只铁骨架的稻草野鸡,这玩意儿我在当地的房屋上见到很多(最初是盖茅草屋顶的人的突发奇想,现在成了普遍装饰品)。粉红色的小屋加上树篱和玫瑰,看上去是典型的乡村农舍。

老夫妇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这座农舍的风格,尤其是篱笆和花园,得益于他们的勤劳与品位。几个月后,花园变得荒蛮。树篱还是那么紧密,但玫瑰篱笆失于修剪,凌乱不堪。

这家人的来历我有所了解,是从租车的布雷那里听来的,他是他们的邻居。我从照料庄园的人那里也听来些故事。在去索尔兹伯里购物的公交车上,也听到了只言片语。新来的挤奶工一家在镇上度日艰难,来山谷生活算是“得救了”。

男人年轻高个,脸很长,头发稀疏;容貌并不粗犷,倒是透着几分严肃。他长着一张饱经沧桑的人的脸,但依然是年轻的脸。他的妻子看上去年老,这个家经受的一切都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她看上去像是他的母亲。他的脸和头很长,而她的脸是方的,像是被挤压过,布满了皱纹。她戴着无框眼镜,这一时髦装饰让人意外。她很内向。她丈夫脸上偶尔会浮现笑容,但是我从未见过她笑。

他们在镇上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像他们这样的人,压抑着情绪和激情,如何度日?他们能做的,充其量是无言地忍受。他们所受的痛苦和羞辱仅仅体现在了性格上:就像恶灵掌控了肉体,肉体做了什么都一副纯洁无瑕的模样。

这对夫妇有两个儿子。大的有父亲那种逆来顺受的表情,又带着一丝暴力、淘气和无意识的邪恶。年纪小的更像母亲。小小的他虽仍穿着整洁的灰色法兰绒校服,却已经有了些母亲那种拒人千里、寡言少语的气质。

下午有一班公交车从索尔兹伯里去南边的小镇和村庄。去的途中接一些年纪小的孩子,返程时接上年纪大些的中学生。挤奶工家的两个男孩搭这趟车。我有时也会坐。山谷中的生活依旧。我近距离看到了男孩们。我觉得虽说山谷“救了”这两个孩子,小镇的印记仍留在他们身上。

大孩子虽然吵闹,总的来说都比较懂事。车上的规矩是,若是满员,孩子要给大人让座。有的孩子叛逆,不过表现上是含蓄的,他们拖延着,慢慢让出座位。挤奶工的大儿子给校车添了一种基调。吵闹成了粗暴。有一回,我看见他不仅不让座,连伸到过道中的脚都没收回。我上车后他觉得不好意思——我是邻居,认识他们家和他的父母。但是他身边有朋友,他不能让自己难堪。

公交车把我们载到庄园巨大的紫杉树荫下,离我们两家都不远。

我说:“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