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12/31页)

马圈中取代棕白相间的马驹的,是一匹高大优雅的马。我听说它曾是匹著名的老赛马。我觉得它的出现和挤奶工没有什么关系。也许是当地的某个土地业权人,甚至是哪个暗暗要赶走挤奶工的人,带来了这匹马。

我不知道这匹马的名字和它赫赫的名气。我也看不出它的年老。但是它的确很老,只有几个月或者几个星期可以活了。它来山谷是等死的。我还觉得它肌肉健壮,皮毛光亮。它像名运动员,虽然年纪大了,丧失了力量和灵敏,却保留着长久训练而来的优雅形体。

听说了这匹马的盛名与他的胜利纪录后,当我注视着马圈中的它,不禁思考起拟人化的问题。它知道自己是谁吗?它知道自己以前在何处?它是不是在意?它怀念人群吗?

某天,我到庄园边缘去看这匹马,穿过深草丛,踩过一大堆正慢慢变成肥料的湿山毛榉树叶,穿过布满青苔、长霉的苹果树,瞥见了一边绿树成林的果园的剩余部分。老赛马把头转向我,一副好奇的样子。接着我痛苦而紧张地发现,马的左眼瞎了。我走近时,它需要转头用明亮而充满信任的右眼来看我,那只眼仍让我觉得那不像是老去的眼睛。

它是如此高大!靠近它之后,我发现它的皮毛更有光泽了,肌肉也更坚实。这匹马习惯了人的关注和友善,有人靠近时很平静。看它头一侧的瞎眼更让人痛苦。眼睛整个被取出,皮肤长得盖住了眼窝。眼窝上的皮肤非常完整,这样眼睛瞎的一侧的马头像是一尊雕塑。

从我小屋的卧室能看到马圈和后面的湿草甸,不过角度是斜的。湿草甸现在是奶牛的食草区,奶牛一天来这里两次,在挤过奶后,它们在潮湿的田野中沉重地摇晃,有时更愿意走在沟渠中。挤奶工一天来两次或四次,赶奶牛回去或者放它们到这里。他发现了那匹老马。

看到这匹出名的马高贵、半瞎、孤独,他受到了影响。他在同一个小牧场里阉割了一匹精神的马驹,如今斧子就要落在他头上:他不得不马上回到曾经逃离的镇上。他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折磨,他使自己走到了这匹弃马的状态(正如他所看到的),离死亡那么近。

他在一个周日晚上来到我的小屋。他之前从未来过。

他说,有些朋友来看过他,聊起这匹马和它临死前悲惨的日子。它曾如此出名,如此受宠,为主人挣了那么多钱,如今却在一个草草搭起的小马圈中等死,没有人群或是欢呼。挤奶工说,这不公平。他每天都看到这一幕,感觉糟透了。

和他聊天的朋友是谁?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也是他妻子的朋友吗?他们是从挤奶工诸事不顺的镇上来的吗?这些朋友知道他们的朋友要被解雇了吗?他们是来表示同情的,还是只是来乡下玩的?

挤奶工周日傍晚带着朋友们来找我,哭丧着脸说我应该写一本关于那匹老赛马的书,这样才对得起它。

我没有应允。他的多愁善感让我害怕。这种多愁善感是一个人做各种怪事的充分理由。

很快,那匹马就不在马圈了。它死了。就像这个小村子里很多的死亡,像很多大事件一样,发生在幕后。

冬天变得出乎意料的温和。太阳出来了,花期要来了。

我散步时遇见挤奶工从谷仓往下走。他笑得很开心,早就忘掉那匹马了。他转过身朝山腰挥手,说:“二月里的五月!”

他说的五月不是指五月的天气,而是五月开花的山楂树。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说起乡间的快乐。这其中有表演的成分,他像一个带着角色的演员。

他错了。山顶上开花的不是山楂树,而是黑刺李。在山顶一条长长的横向小路上,铺筑的农场路和防风林之间隔着一排黑刺李。(早先就是在这条路上,我遇见了杰克的岳父,和他说了说话,那是我们唯一的交谈。)早晨的阳光照在这些树上,正好是从公路走上山时能看到的一边。在意外的温暖中,在冬日的黑土地和拖拉机轮胎轧出的水潭上方,树上花朵簇拥,白亮亮的一片。

*

挤奶工一家离开了,悄悄地走了,没有引起注意。一周前他们还在,很抢眼,还拥有小屋和花园;这一周小屋就空荡荡的了,又成了一座纯粹的房子,似乎又有了乡舍的特点。

这里还有更大的变化。农场经理退休了,他不再带着狗开着路虎巡视。农场换了管理人。很快有了新的动向:更多的拖拉机,更多的农用机器,更加繁忙。

那年提早撤离的冬天又回来了。终于,春天正式降临,触及杰克的花园。虽然周围丘陵、车道和田埂间人来车往,拖拉机样式新、色彩鲜艳,然而杰克的地里没有庆祝之势,没有我一直期待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