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30/31页)

我看到新房子在夏天建起,建在白蒙蒙的白垩粉尘中。但是在冬天,据我所知,建筑工地陷在满谷的泥泞和水中,烂泥水有好几英寸深。就是这种潮湿让杰克得了支气管炎和肺炎。现在潮湿问题得到有效解决。原先的花园和养鹅的地方、另两座小屋的花园和长草的区域都铺上了水泥,做了大房子的前庭。

屋后温室的水泥地不见了。这里被划入大房子的新客厅。

所以终于,正如这座大房子抹除了杰克生活和死亡的痕迹,他照料的土地也消失了。然而,在花园的水泥地下,会有种子和根系存活下来,等到哪天水泥被橇掉(总有一天会被橇掉,因为很少有什么住宅是永恒的),关于杰克的记忆,保存在灌木、鲜花或藤蔓中的过往,也许会再次焕发生机。

那栋大房子一旦建成,农场劳工居住的小屋也就完成了一个轮回。

这里一度有很多小村落,农业工人和牧羊人沿着河岸居住。小村落随着机器的到来迅速缩减。不再需要那么多双手,人们渐渐不再养羊,也就不再需要牧羊人了。

庄园的花园和果园一部分坐落在一个消失的小村落中。这样的更迭经常发生。村落重复的名字——瓦尔登肖,两种部落语言中同一个词(“树林”之意)的重复,两种语言都早早地被其他语言吸收——诉说着来自海那边的入侵,诉说着如画的河流和湿草甸一带古老的战争和驱逐。

历史一再上演,并向外辐射:维多利亚和爱德华时代的宅子,它的花园和附属建筑,这些财富都来自帝国的海外掠夺。庄园曾经覆盖了我下午散步时走的数英亩土地。但是它的荣耀只维持了一代人。家族搬到别处,庄园只剩下宅子和园子,失去了农场和土地。外来人在山村或者曾经住满工人的村落建了新的大房子。如今车道边最后的农用小屋被征用。曾经只适合农用小屋的地方——靠近农场,远离公路和设施——又变得炙手可热。农场消失了,和公路的距离成了一桩幸事。就这样,这里的特性变了,过去被废弃。

来到山谷后不久,我便抱着变化的观念生活,意识到我所发现的完美即将消散。这赋予了我体验到的美和季节的变迁一种酸楚。每个春天,每个秋天,我一次次向自己承诺弄一部相机(至少学会用手头的那部),记录车道,记录梧桐树下废弃的小屋,吉卜赛大篷车,农用房屋,杰克的农舍、花园和鹅场。但是散步时我从没带上相机。也许由于我没有切实地记录下这些事物,它们很快便仅存于我的脑海中,平添了一种酸楚。

我曾觉得,因为我缺乏安全感的过去——印度农民,被殖民的特立尼达和家庭的境况,殖民地的狭隘满足不了我的志向,我把自己连根拔起,追求写作事业,带着微薄的资源来到英国,如今我仍旧必须依靠这份微薄——我曾觉得正是因为这样,我对这个不通融的世界有着一份特别温柔或者原始的感觉。

我觉得杰克坚实地扎根于他的土地。但我也觉得他是过去的一部分,一种遗留,在被我的相机捕捉前就荡然无存了。我对杰克的看法有失偏颇。他不是遗留;他创造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几乎可以说是自己的大陆。但是他所享用的周围的世界是如此珍贵,不会不被别人使用。当他去世后,当取代他的镇上工人离去后,我才看到在此处生活和工作的人的脆弱。

杰克本人无视自己对土地的无力把握,就像没有看见别人之所见,在沼泽和废弃农场边创造出一座花园。花园里四季分明,夺人眼球。他的周围都是废墟,更深层地来说,他的周围都是变化,对生长和创造周期的简要提醒。但是他体悟到生命和人是真正的谜;他以宗教般的情怀把它们置于首位。他生命中最勇敢、最虔诚的事情是他死去的方式:在生命的尽头,他把生命本身而非身外之物置于首位。

乔治·博罗(1803-1881),英国作家,擅长写游记。

*

我在山谷里的时光结束了,小屋、土地、时节特殊的符号以及在丘陵和河岸的散步,充满了韵律的独特时光。虽然我并没有走远,却感到我的第二段生活终结了。我翻新的小屋在同一条公交车线路上,车次越来越少,乘客越来越少,价格越来越贵。

有一天,一个中年女人和我说话。车上有人会和我说话,而有些人十二年来从没和我说过话。我不认得这个女人。

她说:“杰克。杰克的老婆。”

接着我记起了她的脸和憔悴,那双狡黠的眼睛和她父亲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