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29/31页)

这场病带走了我体内留存的所有青春因子(本来留得还不少),削弱了我的精力,在痊愈的过程中,一周周,一月月,把我推向中年。

对我而言,这也是庄园小屋的终结。丘陵、高地、河流和河岸——这里的地形很简单。水从丘陵流向河中。雨后,我曾在防风林边铺筑的小路上凝视着流过卵石的小溪流在沥青和草地的夹缝中流向公路,流过路面和阴沟,流进河中。雨后,小溪流带着山毛榉果实(有的新鲜,有的不新鲜),经过我厨房的门,留下水流造成的残骸:一路上山毛榉果实都碎了。我的小屋冰冷。我喜爱的坚实的燧石墙——我尤其喜爱石头温暖的色调——保持了这阴冷。山毛榉树遮着小屋,挡住了阳光。这里即使夏天也暖不起来,甚至在干死了橘树的大旱天里,夜间我也需要取暖。

此处的美,以及我对它的钟爱,胜过其他所有地方,这让我在这里逗留过久。我的健康受到了损害,但是不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介意。总会有某种交换。对我而言,有了作家的天赋和自由,同时也要承受写作生涯的艰苦和失望,要背井离乡;承受了那种失落以及没有属于自己的地方的现实,但也在威尔特郡开启了第二段生活,仿佛是第二个幸福的童年,对自然有了第二次了解(以成人的角度),亦有了儿时梦寐以求的林中小屋。但是这里有小屋的冰冷,美丽河岸的潮湿和雾气,以及生来或者后天肺部孱弱的人容易得的疾病。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又开始散步。我在写一本大书。这种劳动到了某个阶段,精力合而为一:脑力和体力用了一样另一样也变少。完全康复后,我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写作上。

我也伤感地准备离开。仅仅几英里远,在一片干燥的丘陵上,我把两间废弃的小屋改成了一栋房子。农舍是八十年前建的,在有着古老名字的农村。古村落消失了;除了一些平地,一些彼此挨着的绿色小平台之外,什么都没留下。在我自己动手修缮房子的过程中,上世纪的老砖墙和砖地基、老式公共厕所的黑土被挖起,周围是平滑的绿色坡地。我之前以为这里只有白垩。

工人居所的墙和地基:几代农业工人曾住在这儿。我翻新的农舍建于世纪之初,建在旧村庄的地基和废墟上,几代的工人,或者别的什么人曾在此居住。现在,我一个异乡人,稍稍改变了这里的地貌,做了我所意识到的他人的所为,制造出另一片潜在的废墟。

(后来我搬了过去,有些老人过来看这栋他们曾经居住或参观过的房子。有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由孙子领着过来,她曾和做牧羊人的爷爷在这里住过一个夏天。老人对农舍的变化感到困惑,以为走错了地方。我感到羞耻。那一次我假装不住在这儿。)

我本该去别处重新开始。但是自从我把自己和第一段生活割裂后,经过二十年,意外而幸运地找到第二段生活,我不愿意搬得太远。我想留在我有所发现的地方。只要有可能,我就想重建在庄园小屋里找到的一切。

某一天,也许是那次得病九或十个月后的一天,我沿着以前的路线散步。现在与过往有了新的联系。像是为了配合我的情绪,我刚沿着防风林开始下山,便看到山谷闻所未闻的巨大变化。

曾经并排的三栋农舍正被改造成一栋大房子,其中一栋是杰克的。改造的基本工作就绪。从外面看,这三栋农舍成了一间很大的客厅,还有新的空间或房间加入这个巨大的中央房间。屋顶也在盖,是崭新鲜红的房梁。房子的设计不够典雅。但是它会变得宽敞而舒适,每扇窗户外都有绿意盎然的景致,能看到山坡、白桦和山毛榉林,或者田畔的黑刺李和山楂树。

多数旧农场建筑都消失了。但是有些靠后一点的还在,其中有窗户开得很高的老谷仓,挂着滑轮和绳索的铁支架,后者用来提起麻袋或马车上的草捆,然后把它们摇进屋里。

建筑工们在房顶上忙活,石板被迅速吊起。印着建筑工名字的货车停在车道上,这里曾是杰克的鹅游荡的地方。收音机在修了一半的屋子里大声播放着,空洞而有回响。建筑工们是镇上人,比那时候从镇上来的农场工人更不友好。

当房子成了建筑工地,当曾经熟悉的房间成了空间,它们显得那么的暴露,被剥夺了尊严。杰克的农舍(我直到现在才看到它内部的样子)缩小了——没有了外墙或是地板——以增加建筑空间。在这一阶段,房子仍是纯粹的空间,就像车道下面那依着一棵梧桐的废弃石墙屋内部的空间一样。在这个空间的某处,杰克曾做出他最勇敢的决定:离开病床和朋友们过最后一个圣诞节,相聚在离车道不远的普通小酒馆。他回来后就在这个空间中死去。这里有疾病、神志不清、屈从,也许还有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