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16/30页)

我不记得哈丁先生讲了什么故事。但是有一刻他缓缓地说,刻意的醉酒的口音充满了房间:“我的一个老婆——奥德丽,对了奥德丽。”然后他直接对哈丁太太说:“你记得奥德丽吗?”哈丁太太没有大笑,没有微笑,没有直视哈丁先生,她面无表情,说:“我喜欢奥德丽。她那么甜美。”

这对话让我着迷。对我而言过于复杂,是大城市才有的对话,像是电影、戏剧或者书里的内容——正是我到伦敦来寻找的东西,正是那种助我成为作家的素材。后来,不论是在伦敦的寄宿房,还是在牛津大学的学期或假期里,我在写很多篇文章的时候都带上了那个片段。虽然我因缺乏社交知识而无法对此加以渲染,简单来说,我不知道哈丁先生那天早晨做了什么,不知道他去过哪里,下午要去何处;虽然我没怎么见过这个人,也无法判断他说的话;虽然我甚至从未想过打听一下他是否上过战场,或者是否一直在伯爵府喝酒打发时光。

我为哈丁先生和那段对话设了个背景:伦敦一栋大房子里的周日午餐。在我写的有些篇目中,我有意改善了每个人的处境。我也改善了自己的境况(没有明显吹嘘),因为听到并且记录那段对话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我所认为的体察人情世故的作家。那段话给了我,一个作家,极大的乐趣,丝毫不输于当时哈丁夫妇所得的乐趣。

但是哈丁先生是个怎样的人?我还有其他线索来还原一个更完整的人吗?他真的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吗?我除了记得一个中年秃顶的白人,一种慵懒做作的讲话方式之外,还记得什么?他知道这桌客人中这个十八岁的人是个作家,知道这个作家珍视他的话,还回到房间记下来了吗?他无从知晓。这世故,这表演,是为了桌上的人;这是哈丁先生可以挥霍的东西。事后看来,那点推理令他比我当时记录下的更有趣。我搜集大都会经历和素材的激情,打造自己作家声望的激情,对解读从其他作家那里获取的一知半解的素材的过度热情,以及全身心的投入,这些阻碍了我记录事实。如果我的脑子不是那么满满当当,如果我没有受那么多教育,我会将事实看得更清晰。

在写哈丁夫妇的对话时,正如我所言,我经常改善每个人的处境。但是现在,因为我在庄园和菲利普斯夫妇的交集,以及和租车人布雷的接触,我把伯爵府的午餐看得比当时更轻了。我把参与者视为出身卑微的仆人,那些受仆人服侍的上流人士因战争而离开,留下一栋被洗劫的房子,如今里面净是外国人。因而很有可能,哈丁先生字斟句酌的演讲不仅是酗酒者酒后的刻意表现,也是仆人对文雅的精准模仿,他的元音发音会在行家面前露出破绽。但在午餐中,哈丁先生是安全的。对他的英国朋友来说,他的世故和机智是熟悉和受喜爱的表演。他的英国派头在外国人面前,在安吉拉和我面前,完美地取得了预期效果。

如果说哈丁先生的形象远不是我笔下描绘的那个样子,那么也可以说我捕捉的还不够。为了让他在我的文章中突显地位,和他的机智相匹配,我压下了住所的背景,更回避了不少事实:我抑制了回忆。直到我开始为了写这个章节而努力回想那顿午餐时,我才记起它其实是有意安排的。我从未在文章中提起这个原因。那是哈丁夫妇在那座房子里的最后一顿午餐:他们被解雇了。被安吉拉顶替。这饮酒,这机智,“我的一个老婆”的逢场作戏,以及哈丁太太的“我喜欢奥德丽”,有让人佩服的虚张声势。但这不是我寻找的素材,不是我记下的素材。

关于安吉拉,我重点写她在夜间逃离暴力的情人,除了一件皮毛大衣外一丝不挂。我知道那件大衣。我说不上来它的质量如何,直到现在也不能。但是它在我眼里演化出一种诱人的性感(倾诉近乎赤裸的夜间逃亡的安吉拉本人无疑也这么认为)。谈论有关性的细节暗示了两性知识,掩盖了作者的单纯。但是对这一素材我没法作什么处理。身为作家,我不愿编造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觉得这是一种冒犯,很快安吉拉的素材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同样地,我不知道安吉拉从何而来。她在伦敦的过去,她在伯爵府寄宿房之外的生活对我来说都是谜。初到伦敦,我甚至想象不出有关她的情人的事情,比如房间或是公寓的装饰,他的家庭背景,他的地理背景,更不必说言谈举止了。安吉拉在意大利的时光也一样神秘。有一个办法可以一探究竟:直接问她。但是我从没想过问她。我还没到那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