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33/34页)

抬起帽子后露出的脸和这动作不相称:脸上还是先前急迫而愤怒地敲我门时的那副表情。我们是在某条购物街上偶然碰面的,离皮通买衣服的那家店不远,橱窗还能看到皮通的同款衣服。我们的这次见面仿佛唤醒了他所有扭曲的情绪,他无从排解的情绪。

他说他被告知,庄园要卖掉他的房子。但他不信。谁想买布雷隔壁的房子?这是一座农舍,是安置打工者比方说园丁的,没人来打理它。当年那个圣诞节我去他家,他暗示自己还有外快,这会儿他的言下之意是,这栋住了二十五年的房子要是换作另一种房子,他会区别对待,好好打理。似乎又在暗示我真正的房子在别处。然而他不想离开这座房子,虽然庄园这儿的工作已经停了好几个月,但他没正经另找工作。这让人觉得,他感到要是不另找工作,他也许就不需要另找工作了。

他困惑无助,迷失了方向。他好像证实了菲利普斯太太的说法。她一直在找皮通被解雇的原因,好让大家更容易接受。她一口咬定,说是因为近一年来皮通行事古怪,最终被落寞的工作打败——装模作样地工作,其实游手好闲——他在野外“崩溃”了。

菲利普斯太太说,她之前那份工作让她见识了很多崩溃的人;这类人你不光会在报纸上看到。我起初觉得菲利普斯太太这是牵强附会了。但是后来,我在山谷里的公交车站或索尔兹伯里见到皮通,讨论起他坚持说无法解决的问题,我想菲利普斯太太有可能指的是他复杂的性格:激情、奴性、做作、傲气和独立。

他告诉我他以后不想当园丁了。他只能在庄园做这工作,去别的地方就太没尊严了。他也不想去镇上工作。他的乡绅风度,或者说乡村劳工的自由精神,使他害怕默默无闻,害怕和某些工人一样毫无价值。

我会在山谷的公交车站碰见皮通,然后边聊天边等公交车,不过上了车之后就不聊天了,也不坐在一起。到了索尔兹伯里还会碰面;有时候我从丘陵散步回来,会在村子里的路上碰见他。我们的谈话内容循环往复:他会把他对未来的设想告诉我,我会鼓励他,他会拒绝我的鼓励,回到大家对他的“仇视”上来。

当我换位思考,并且审视我自己和我的恐惧,我明白了皮通的难处在于他已经无意工作了。事实上,长久以来住在庄园里享受自由,立一套程序,为自己营造与季节、岁月和时光相契合的平静的生活氛围,如今他害怕的不是工作而是雇佣关系——也许还不是雇佣关系,他更怕的是雇主。

结果,他悄悄地、不情愿地接受了一份工作。他给一家洗衣店开货车。我是在看见他开车的时候才知情的。他的乡绅行头又多了一样:洗衣店的皮钱袋,斜挎着活像子弹带。最终他离开了农舍,搬到了镇上位于老伦敦路的一间廉租公寓里。

他在农舍里待的最后那段时间不会开心,因为那毕竟是庄园的资产,他有压力。新的住处不错,我想他会过得开心。但他那强烈而扭曲的情绪却难改,他终究要抱怨。公寓简陋破烂。如何简陋?没有装修。他们指望他自己装修;他们就这样对待他。

你很难理解皮通是个顺服的人,一名顺从的士兵的父亲,他的行为证实了这一点。同样,你也想不明白一个情绪如此强烈的人,本性中何以根植有奴性和依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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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说:“我们的朋友算是搬走了。”

当时我坐在副驾驶座,他的话是从近我这边的嘴角冒出来的。

布雷说:“一个傲慢的人。”

鸭舌帽下布雷的两只眼睛眯缝着紧盯马路,同时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接着,他说起庄园的家族,好像他们都还在那儿,好像他父亲当年生活其中的那个庄园依然存在。布雷说:“滑稽的一家。”话里有敬意,也有骄傲。

他伸手拿仪表盘下面的格子里的一本书,然后递给我,神情是专注于车况的漠然,动作则是不习惯摆弄书的笨拙。他神秘地说:“你回家看看这本书。”好像这本书,这件神秘的物品自会解释;好像这本书令他无须多言。

这本书是我房东写的。写于五十年前的一九二○年。这是用诗文写的一部小说,配有很多插图。纸质很好,昂贵的布面装帧。虽然封面上印着当时一个知名出版商的名字,但如此无足轻重的作品却用这么奢华的制作,一定是作者自费的。

故事很简单。一名年轻女子厌倦了英国的社交场——关于二十年代的服装,有很多可供参考的素材。她决定去非洲做传教士。道别了众人,留下了以不同方式思念她的恋人。登上轮船,漂洋过海来到非洲海岸,来到丛林中的河流。她被非洲原住民捉住了。她幻想着被非洲酋长强暴,还想着多女侍奉一男以及黑人太监。事实上,她被煮着吃掉了。她所留下的,她的一个伦敦恋人找到的,不过是像稻草人一样挂在木十字架上的几件二十年代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