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景(第14/18页)

因此,在这对老冤家之间,一切关系重又宣告破裂,而情况却显得比过去更加严重,因为韩林深信不疑,芬肯拜艾恩分明知道这是一种作弄,却还在积极地扇旺他的怒火。这一位的态度,却依旧很愉快和友好,因为,韩林既然对他产生了怀疑,而对他这样开玩笑,甚至对他像用商务顾问韩林先生这种头衔来称呼,韩林本是出于无奈才接受下来的;所以,这太阳弟兄集团的分裂,目前是势在必行。而作为同房伙伴的工厂主,他要很快跟低能的霍尔特里亚两下熟悉起来,并促使他成为自己的朋友。

芬肯拜艾恩通过某些隐蔽的渠道,口袋里经常有点零用钱,于是,时不时建议大家上小馆子去。但是,韩林呢,尽管这种引诱对他如此强烈,却总是严格要求自己,再没有随他而去,虽然这使他想起,如果海勒走开,情况不就更好了!海勒现在不呆在一起,他便蹲在霍尔特里亚的身旁,霍尔特里亚时而带着幸福的微笑,时而张大了害怕的双目,在倾听着他的指控和诅咒,或者他心中的幻想:巴不得有人借给他一千马克,他将大干一场!

卢卡斯·海勒却相反,他聪明得很,一味偏袒着芬肯拜艾恩。当然,他一上来就想借这新的友谊,来干不法勾当。一天晚上,按照自己的习惯,在翻弄他同房伙伴的衣服,从中发现三十个芬尼,就立刻把它占为己有。但是,没有睡着的那位被盗窃者从半开的眼皮里偷偷窥视到了。第二天凌晨,他对制绳工手指的灵巧大为赞赏,并向他索回那笔钱,而自己的模样儿,却装得好像还在开玩笑似的。这样,他就完全控制了海勒,如果海勒需要有他这样一个好伙伴的话,就绝不能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唱出自己的挽歌,正如韩林对待他那样。特别是他喋喋不休地谈及妇女,芬肯拜艾恩马上感到厌倦和无聊。

“这很好,我说,制绳家伙,这很好。你也是一架专奏陈辞滥调的手摇风琴,你倒偏偏不是一位候补旅行家。有关妇人,我认为,你说的也有理,然而,这方面讲得太多的话,毕竟不太好。你必须为自己搞到个候补旅行家——至于其他什么,你可自己知道,要不你本人也将为我偷了去。”

听了这一席表白,工厂主心下甚为踏实。这听了固然舒坦得很,可是他有什么好处!听他讲话的人越有耐心,心头越感到痛苦!有那么几回,废物芬肯拜艾恩那种不受节制的戏谑打趣,也感染了他有半小时之久,使他用昔日辉煌时代的姿势,器宇轩昂地摆动着手,还道出了他的警句5,可是,他的手逐渐变得僵化了,这当然不是他内心发出来的。在最后那些阳光拂煦的秋天日子里,他偶尔也还端坐在凋谢枯萎的苹果树下,望着城市和峡谷,丝毫没有妒忌和有所企求的心理,而只是感到陌生,似乎这一切对他毫不相干,且与他相隔很远似的。之所以对他毫不相干,是因为他的思想中显然已解除了武装,在他往后的日子里,他是一无所求。

这种想法非常快地袭击了他。固然,在他破产不久,即是他贫困潦倒之际,也正是他对“太阳”开始相信的时候,他已变得灰溜溜的了,同时也逐步失去他头脑的灵活性。然而,就在这几年里,他本想还去找人麻烦,也想在饭桌上,或者小巷里不厌其烦地夸夸其谈一番。他不敢声张,是养老院造成的。当时,他兴冲冲地来到了养老院,却万万没料到,他与自己最密切的外界联系跟着也给彻底铲除了。因为,对既无规划又无希望的那些飘泊和动乱的生活,他显然缺乏天赋,他当时已屈服于辛苦和饥饿,但求找到一席休息的场所,这首先是他本身的破产,如今留给他的,除撒手西去之外,别无他法了。

问题在于:韩林已有足够长的时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对旧时的习惯,即使是些不道德的行为,这位灰白头发的老人,也要不惜牺牲地割爱。孤独与海勒的争吵,恰恰有助于他得到全方位的沉默寡言。一个年迈的大言不惭者兼吵吵嚷嚷者,一旦沉默下来,这充分说明他已走完了到教堂墓地去的一半路程了。

现在要使这粗暴和恶劣成性的家伙,从精神上得到震撼和磨练,方法是多种多样的。尽管这是他昔时的冥顽不灵和刚愎自用,但是他的劣根性显然是有一定的基础的。院长是首先识别他有这种情况。于是,在市里主教有一次莅临参观,院长耸了耸肩膀对他说:“对韩林我简直深负内疚。自从他来到下面,我从未强迫他去干活过,然而,这有什么用呢,这对他来说是缺乏针对性。他考虑和钻研过多,如果我装得不熟悉这种类型的人,我就会说,他本人有颗不好的良心,他活该如此。但是,这是大错特错!这是从内心来折磨他,是这样,上年纪的人,折磨时间一长,他就受不了,我们会见到后果的!”因此,有好几回,市里主教有意坐到工厂主身旁他的那只座位上,不管一边还摆着霍尔特里亚那只绿漆的木笼子,与他谈及人生和死亡,并想方设法,要让他黑暗的心灵重新见到光明。但是,这一切全都等于白费。韩林有时听着,有时没听进耳朵,有时点点头,有时叽咕着,话却一句也没讲上来,满脸都是惶惑和离奇的表情。而从芬肯拜艾恩的许多笑话里,对他来说,偶尔也是大有裨益的,他不禁低声发出干笑,还在桌上捶了一下,同时频频颔首表示赞同,过后却又马上去注意倾听主教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