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景(第13/18页)

工厂主这时显得更加年轻了,卢卡斯·海勒却眯着眼睛,用思索的目光瞧着他的玻璃杯,心想那天晚上,自己大受侮辱,丢尽脸面,还给铁皮脸盆打了一下,眼下正是他向这不可一世的家伙清算的大好时光了。可是,他却一声不吭,十分留神,在等待着适当时机的到来。

这时候,韩林如他早日的方式那样,在喝第二杯酒,耳畔忽然听到邻桌上有人在谈得十分起劲,他便不时点头晃脑,还清了清嗓子,又用脸部的表情来参与他们的谈话,最后还用友好的是呀是呀,或者这样这样,作为对他们谈话的穿插。他觉得,自己在追忆美好的前尘往事,等到旁边的攀谈变得更加活跃,他把身子越来越倾向那边,按照他从前的奔放热情,他会十分冲动,立即投入大家争得面红耳赤的热烈的场面中去。谈话的人们这时才开始注意到,直到他们中的一个,就是那个搬运夫,突然大声嚷道:“哎,工厂主!不错,你到底要在这儿干什么,老流氓?别这样,老是叽里咕噜的,要不我就用德语与你讲话啦!”

被呵斥的家伙,沮丧地回转身去,然而,制绳工这时却用肘子撞了他一下,急切地低声说:“别让这土包子把你的嘴堵住。对他说,他是个转动表!”

这样的怂恿,立刻激起了工厂主自尊心的新意识。于是,他无所畏惧地往桌子上捶了一拳,随即向发言人迎面走去,对他投去勇敢的一瞥,竭尽全力地大喝一声:“要讲些礼貌,你,我坚决要求!你好像不很了解,这儿的习惯是什么。”

有些人听后哈哈大笑起来。那搬运夫又一次与人为善地威胁着说:“注意喽,工厂主!不闭住你这张臭嘴,有你瞧的!”

“我什么也不想瞧!”又被海勒撞了一下的韩林,庄重而坚定地说:“我在这儿很好,能与任何人交谈。是这样,现在你可知道了。”

搬运夫把一桌的酒钱给付了,在那儿装得活像个绅士模样。他霍地站起身子,移步走上前来。他懒得破口大骂。“回到养老院去吧,那儿是你的老窝!”他对着韩林大吼一声,一把抓住了这个惊慌失措的人的领子,拖着他来到酒馆门口,一脚把他踢出了门外。大家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觉得这场骚动来得正是时候。从而,这件小小的意外之事,暂时也得到了解决,他们又开始谩骂和喧哗了,接着,又继续他们主要的谈话。

那位制绳师傅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要求芬肯拜艾恩施舍他最后一小杯酒。因为,他了解到这位新同志的价值,便极尽阿谀逢迎之能事,来与他结成莫逆知己,芬肯拜艾恩付之一笑,对此也很乐意。说起这一位,刚才也曾恳求韩林同居一室,却被工厂主先生严厉地拒之于门外。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趁火打劫地反对他,也没发表任何看法,来参与海勒眼下对那位被驱逐者的谩骂。他比那批失意的破落户,对世界的客观规律更能适应,且对每个人的特殊性,他都拥有极大的兴趣。

“算啦,制绳工,”他阻拦着说。“韩林果然是个傻瓜,然而,毕竟不是最惹人讨厌的人。我们在养老院里,彼此也会意气用事的,这我倒要深深地感谢它哩!”

海勒注意到他讲话的弦外之音,便乖乖地接受他这重修旧好的口吻。眼前正是大家要回去的时候,因此他们都抽身走了,回到家里,正赶上进用晚餐。这时五人围坐一张餐桌,有种非常庄严的氛围。上首坐着那位编织工,桌子的一边,坐在消瘦、虚弱而郁郁寡欢的韩林身旁的,乃是面颊红扑扑的霍尔特里亚,他们的对面,便是头发修得薄薄的机灵的制绳工,旁边是目光炯炯的快活的芬肯拜艾恩。这一位正侃得天花乱坠,听得院长好不高兴,其间他又对低智商者开了几个玩笑,逗得那人发出讨好的笑声。等到桌上的残肴撤去,又加洗擦干净,他便掏出一副纸牌,建议大家一起打牌。编织工本想阻止的,然而,最后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他才勉强同意,说:玩牌“不为什么”。芬肯拜艾恩听了扬声大笑。

“当然,不为了什么,绍伯勒先生。否则又为了什么呢?当然,我真的出身于百万富翁之家,可是,一切财物都在韩林的股票里输个精光——别见怪,工厂主先生!”

他们开始玩牌了,有好一阵子,大家玩得非常活跃,然而,由于芬肯拜艾恩在玩牌中讲了无数的笑话,也由于同一个芬肯拜艾恩对制绳师傅妄图作弊的揭发和阻挠,这气氛却屡遭明显的打扰。而且,制绳工还通过神秘兮兮的暗示,不时使大家记起了在“星星”发生的那个冒险行径,他却快活得忘乎所以似的。韩林起先并不理会他们,后来气愤地表示要认真玩牌。制绳工对着芬肯拜艾恩幸灾乐祸地放声大笑起来。韩林举目一望,只见他这种惹人讨厌的笑声和挤眉弄眼的样子,心中便恍然大悟,感到他当时之所以被人撵出酒店大门,原来他是罪魁祸首,他把自己的快活建立在对他人损害的基础上。他这时非常难受,便扮了个鬼脸,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纸牌往桌上一扔,激动得再也不想玩了。海勒马上察觉到,将有乱子要发生了,他便谨慎小心地保持沉默,又花了双倍的努力,准备与芬肯拜艾恩站在情同手足的战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