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景(第8/18页)

“每个人讲话,都要推心置腹,实言相告嘛。”

“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

“这么说,可多聪明,你!那么,你为什么要放弃制绳这个行当呢?”

“唉,让我安静些吧!制绳行当当然是正正当当的,可是,魔鬼不知道坐到哪里去了。这全是妇人家的过失喽。”

“妇人家?——她好饮酒?”

“要不还要倒霉!不,按照一般习惯,我是善于饮酒,妇人家不喝。但是,她是有过失的。”

“是这样?她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别问得太过分了!”

“你有孩子吗?”

“一个男孩。在美洲。”

“他干得对。生活肯定比我们过得要好。”

“不错,但愿你说的成为事实。他来信要钱,这个达克尔!他已结了婚。当他离乡他去之际,我便对他说:弗利特,我说,你要好好干,身体要健康;你愿意干什么就干吧,但是,一旦你要结婚,苦头有得你吃的。——他目前就陷入这个困境。可不,你没有老婆?”

“不,你瞧,没有老婆,照样也倒尽了霉。你认为怎样?”

“这样看来,人们只好自己负责。要是没有这个老婆,今天我依旧是位师傅。”

“这倒不假!”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韩林这时保持沉默,装得好像早已进入梦乡似的。一个警觉性的概念对他说,如果这位制绳工一开始就把握好,对他老婆不时诅咒,自己绝不会落得个今天的下场了。

“睡吧,傻瓜!”海勒对着这边嚷道。他从来不会激动的,而是有好一会儿,接连喘着一口口大气,直到睡着为止。

这位制绳工,六十年如一日,只要小睡一会就好,第二天一早他便醒过来了。半个小时左右,他依旧躺着,双目愣愣地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平时,他的四肢似乎十分笨拙,这时却非常灵活,活动起来像一阵风似的,他从被窝里轻轻地爬了起来,赤着双脚悄悄地奔到了韩林的床那边,开始翻弄他搭在椅子上的衣服。他非常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但是,除掉马甲袋里那支铅笔头,旁的什么也没有,他便把它掏了出来,让自己保管好。又对着他同房伙伴一只袜子上的小孔,他伸出两个指头,把它弄成一个明显的窟窿。过后,他又慢腾腾地回到自己暖和的被窝里,重新把身子挪了挪。这时韩林已经醒了,他爬起身来,并把几点水珠洒在他的脸上,这时他连忙跳起来,穿好裤子,说了声早安。他动作迟缓地穿衣,当工厂主连声敦促他快到前边去,他却高兴地说:“不错,你暂时先去,我马上就来。”等另一个抽身走后,海勒轻松地舒了口气。他迅速端起脸盆,把里面的清水往窗外一泼,因为他十分害怕盥洗。当他避过这与他有所抵触的活动,目光向四下环顾了一周,然后穿好衣服,急匆匆地去喝咖啡了。

铺床叠被,清扫卧室,以及擦刷靴子等活儿,当然可以慢慢地来,还有充裕的时间能谈话呢。工厂主在处理这一切的过程中,看来两人要比他当时形影相吊,显得更加愉快和惬意。甚至今天这无法逃避的摆在眼前的活儿,对他引起了比平时更少的害怕,虽然有点犹豫不决,他还是绽开了一脸喜悦,与制绳工一起步下了楼梯,来到小院子里,听从院长的安排。

不管编织工的勃然大怒,也不管与受监护者展开不愉快的斗争,这几个星期以来,木料的贮存状况几乎察觉不出有多大的变化。叠着的木料,好像跟过去一样,还是堆得又高又大,而墙角里锯好的木柴,也不过三四十根光景,这不禁使人想起,像这种情况分明是一个时断时续耍着脾气的孩子,在开玩笑似的进行着的工作。

这时,两位头发灰白的老人就要捉对儿干活了;他们彼此要配合默契,又要互相帮助,这样活儿才干得好,因为他们手头只有一座锯木架子,一把锯子。先做好一些准备工作,叹了一口气,又聊了几句,这两位老人又克制了内心的抵触情绪,这才上手锯木料。遗憾得很,自从卡尔·韩林满腔愉快的期望变成了空洞的梦想以来,这两位的工作方法立竿见影地显示出有着深刻的本质区别。

他们干起活来,真是各有一套。在他们的灵魂深处,除去天生的惰性外,还有良心的残余部分,在胆怯地提醒他们需要勤勉有加;他俩至少不是真心诚意地工作,但却要冠冕堂皇地表现出一种形象,似乎他们多少还有点用处。他们通过不同渠道,来达到这同一个目的,这儿,这两位外表看来由命运结合而成兄弟的古稀男子,从素质和意向上出乎意外的分歧,很快就暴露无遗。

韩林有他的方法,活儿尽管干得好像跟没有做一样,但是,他却手勤脚快,始终没有间歇的工夫,或者就是这副样子,一种简单的操作,一上他的手,活儿就会变成拥有极高的难度那样,这时,他使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一拍即合地谱进了真正的意大利的渐慢歌段之中;其次,介于两种简单操作,譬如锯子的举起和放下之间,他经常在发明和习练既无价值又不吃力的中间操作的全过程,而且好像老是忙得不可开交似的,通过这种毫无益处的光阴虚掷,尽量让本分工作离自己的身子稍稍远些。这时,他俨然是一个判断者,不时这样那样地出谋划策,在接受不可避免的重活之前,还要充分估计到哪些情况是会出现的,会发生的,要实干的,乃至要留神的。他用不间断的工作进程来填满上级所规定的时间,既要使满头沁出晶莹的汗珠,又要让人提不出任何意见,这些他实在做得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