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景(第9/18页)

对这独特的,却又很实际的工作方法,他希望能得到海勒的理解和支持,可是他却大失所望。而那位制绳工,同样遵守干活要合乎他内在的性格这一原则,他采用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他通过全力以赴的毅力,使出难以驾驭的激情,拼命地投身到工作中去,他热情高涨,不管汗流浃背,也不管木屑四溅。但是,他这股激情却持续不了几分钟,过后他便显得疲惫不堪,他良心感到满足,无可指摘地躺倒在一边休息,直到过了好一段时间,等他那股疯狂的劲儿重新振作起来。这种工作方式所得到的结果,比起工厂主显然没有特殊的优越性。

处于这些情况下,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位,对另一个来说都是严重的妨碍和讨厌。海勒这种粗暴急剧的、热一阵冷一阵地投入工作的方式,工厂主大有反感;而他那种经常性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在那一位眼中是可憎可恶的。当制绳工鼓足干劲,疯狂似的干活的当口,惊讶不已的韩林连忙向后倒退了好几步。等到他喘息不止,大汗淋漓,疲惫至极,看来只剩下一口气的样子时,这对韩林懒散而悠闲的样子,无疑是一个批评。

“看看,”他对着韩林大声吼道,“看看,你这个懒鬼,可耻的家伙,小毛贼!别人为你干得精疲力竭,你高兴,是不?当然喽,先生,不错,你是位工厂主!我相信你有能力,也可干得很好,但愿你四个星期锯下与我相同的木料就好!”

这些既无损于名誉,又不否认事实的谴责,韩林听了十分生气;当然,他跟海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当海勒干得瘫痪了似的往旁边一蹲时,他便连珠炮似的反唇相讥了。他骂他是傻瓜,铁扦,优柔寡断者,制绳狗獾,塔楼上鎏金尖顶,土豆国王,世界上最脏的坯子,捕蛇者,黑人酋长,陈年烧酒瓶等等,并气势汹汹地摆出一副挑战的姿势,恨不能在他臃肿的脑袋上掴它一下,直到他把世界当作土豆蔬菜,把十二个使徒看做一帮子强徒为止。当然,要把这种威胁化作行动,他们却从未有过,他们纯粹是在展开辩论而已,而且彼此在双方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对手。有几回,他们在院长面前互相指控,然而,绍伯勒有足够的聪明,基本上不让他俩之间发生任何乱子。

“家伙,”他生气地说。“你们肯定不再是学童了。对这无端的争吵,我绝不介入;好啦,快收场吧,好吗!”

尽管如此,各自为了自己的这两位,彼此依旧无休止地指控着对方。就在午餐之际,工厂主得不到肉食,当他执拗地提出了要求,编织工却认为:“别这么激动,韩林,你必须受到惩罚。海勒告诉我,你今天又说了些什么哄人的谎言。”制绳工对这出乎意料的成功,认为是个不小的胜利。谁知,当天晚上,情况却来了个突变,海勒竟失去了一份汤,两个狡猾的家伙,由此注意到,他们全都受到了欺骗。从此,他们之间的告密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彼此间谁都不甘心让对方得到安静。只有罕见的那么一回,当他们肩并肩地蹲在那儿的田埂上,从背后指点好些过路人多皱纹的头颈时,他们之间稍纵即逝的精神联合也许彼此沟通了有个把小时,他们对世界的演变,对养老院里的编织工,对照顾穷人以及淡淡的咖啡大大地发了一通牢骚,或者把他们小小的精神财富互相作了一番交换,所谓这些精神财富,在制绳工来说只是妇女的一种令他信服的心理学,而对韩林而言,恰恰相反,却是从漫游中的种种回忆,幻想里的许多计划以及高尚品位的财政破产。

“你瞧,干脆从一个人的结婚来说——”海勒讲话总是这样开始的。而韩林呢,要是挨到他发言,经常是这样开口的:“要是有人把一千马克借给我——”或者:“当我从前在索林根的时候。”好几年前,他曾在那儿工作了三个月,但是,他在索林根的一切遭遇以及被人看到的那个景况,那才叫人大吃一惊呢!

他们累得连话也说不出了,索性不发一言,嘴里叼着他们多半熄了的烟斗,把胳膊搁在消瘦的膝盖上,不时向下面大街上吐痰,他们愣愣的目光透过弯曲的古老果树,眺望着山下的城市,心想城里无家可归的人便是他们。他们把自己的不幸遭遇,责任全都推卸给这城市。因此,他们心痛已极,又叹息不止,毫无气力地挥动着手臂,觉得他们已是垂垂老矣,生命之火行将熄灭。这种情况经常持续很久,直到满心的悲痛化作一腔的恶意,这样,很快地把半个小时打发了过去。接着,他们一般都是卢卡斯·海勒带头开始讲话,他打趣似的说。

“瞧一下,这下面!”他说,一面向峡谷底下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