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语学校学生(第13/14页)

久而久之,这位相思病者,重又获得了旧时的乐天的天性,却万没料到,蒂恩妮在给巴勃脱所有的书信中,老是在打听他的近况。他近来变得有点男子汉气概,也逐渐成熟了,对过去校中长期的旷课也逐一得到了弥补,如今与年前一样,他生活得怡然自得,只是收集蜥蜴和捕捉小鸟的事,他开始不干了。通过已进入毕业考试阶段的最高班级学生们的彼此交谈,一些有关大学的严肃而诱人的话语不意撞进了他的耳膜,他觉得,自己与这天堂相去不远,所以开始对未来的暑假高兴得有点不耐烦了。现在,他从巴勃脱那儿得知,蒂恩妮很久之前已离了城市,尽管他的创伤还在微微抽搐,还有轻轻的灼痛,但这是处于痊愈过程中的现象,结疤已是眼前的事了。

即使后来没发生什么意外,卡尔对他初恋的缱绻之情也会永远蕴藏于良好而感激的思想深处,始终未曾忘却!但是,事后为此而产生的那个不愉快的短短余波,他还很少忘却。

暑期前的八天,在他那可塑性较强的心灵中,对假期来临的喜悦早盖过和排除了他残余的伤感。他开始收拾行囊,把学校旧时练习本付之一炬。对林间散步,河中游泳和泛舟湖上的憧憬,对欧洲的越橘,雅各布日的苹果和无所拘束、喜不自胜的遨游的向往,他感到快活极了,因为他已好久没过这样的日子了。他兴高采烈地奔波于炎热的街道上,对蒂恩妮来说,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一天下午,他锻炼过后,一路踏上归途,正迈上萨尔茨巷时,不期遇到了蒂恩妮,这不免使他心头怦怦剧跳起来。他站停身子,窘迫地把手递给了她,支支吾吾地向她问好。但是,尽管他这样尴尬,却马上注意到,有种惘然若失的悲哀神色,不意显露在她的脸上。

“好吗,蒂恩妮?”他羞怯地问道,一时还捉摸不定,对她的称呼究竟用“你”还是“您”好。

“不好,”她说。“你能陪我走一阵子吗?”

听罢,他掉转身来,慢慢地同她并肩折回了原路,他这时却在暗自思忖,昔时她曾极力抵制与他同行。当然,她眼下已订了婚约,他想,为了找些话题,他便主动打听她未婚夫的近况。谁知,蒂恩妮听了却悲从中来,浑身抽搐不已,这使他也不免染上了痛苦的感觉。

“难道你还不知道?”她轻声说。“他现在躺在医院里。他能不能活下去,还很难说。”——“他生什么病?”——“他从一幢新房子顶上失足掉下来,从昨天起还未曾醒过。”

说罢,他们沉默无言地继续行去。卡尔这时找不到一些使她宽慰的关心话,仿佛做了个恶梦似的,他陪着她一起在街上行走,一股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

“你现在去哪里呢?”他最后问道,因为对这沉寂的气氛他再也忍不住了。

“再去看他。中午时分他们把我撵了出来,因为我伤心得很。”

他陪伴着她直抵一幢高大而幽静的医院,它坐落在参天的林木和囿于樊篱的花园之中。他有点战战兢兢的,随着她一道进去,登上宽阔的台阶,穿过纤尘不染的过道,一阵药品的气息扑鼻而来,使他有点畏怯而压抑。

这时,蒂恩妮独自走向标有号码的房门。他悄无声息地等候在通道上,呆在这样的房子里他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许多恐怖和悲痛的想法统统隐藏在这灰白油漆的房门后面,这时却极端可怕地揪住了他的心。他几乎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蒂恩妮重新出来。

“有了一些转机,他们说,也许今天晚上他能苏醒过来。好吧,再见啦,我现在要到病房里陪他,非常感谢。”

说罢,她回身又进房去了,随手把门带上,这门上的第十七号数字卡尔已下意识地念了百来遍。怀着少有的激动心情,他离开这幢阴森森的房子,刚才的那分欢乐情绪在他的心头一下子消失殆尽,不过,他目前所感觉到的再不是旧时的爱情苦痛,乃是自己被禁锢和包围在一个更宽阔更巨大的现实感受和经历之中。他看到自己那种从恋爱上招致拒绝的悲伤,跟使他感到意外的这种病痛现象相比,是何等渺小和可笑。蓦然间,他也领悟到,他这小小的命运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也没有什么严重例外,只不过是在他个人认为是幸福的波浪上来回滚动而已。

然而,他必须更加埋首苦读,而且要读更加伟大更加重要的著作。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不时到医院里去探望蒂恩妮,不久,甚至那位病人,也允许卡尔偶尔来探望他,卡尔却又一次经历到新鲜的事物。

他逐渐认识到,哪怕是百折不挠的命运,也绝不能达到它的顶点和极端,而软弱的,胆怯的,甚至卑躬屈节的人倒反而控制和支配得了自己的命运。一个人还无法知道,就一个失恋者而言,难道他要比一个久病不愈的人或者一个跛子,在他们日后绝望的痛苦生活中,有更多的挽救余地?但是,除这充满害怕的忧虑之外,卡尔·鲍埃尔观察到,这两位可怜人对他俩的恋爱王国,依旧怀有极大的乐趣,他观察到这位疲于奔命备受忧虑熬煎的姑娘,依旧自强不息,并看到从他俩的身上,依旧向四周散逸出喜悦和光芒,又看到身受重伤的男子的苍白脸上,不顾满身病痛,依旧闪耀着欢欣和光泽,还带有一股温情脉脉的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