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15/20页)

他们互相碰杯,在影子那双深邃的眼窝里流露出浓浓的笑意——突然有什么东西穿过了整座大厅,像一阵风,又像一个幽灵。音乐骤然停息了,跳舞的人们流水般逝去,消失在黑夜里,一半的灯光也猛然熄灭了。克林格梭尔向漆黑的门口望去。门外站着死神。克林格梭尔站着瞪视着死神,闻到了他的气息。死神的气息就像掉落在路边树叶上的雨滴般清凉。

这时李太白推开酒杯,推开椅子,慢慢走出大厅,走进了黑暗的花园,又继续往前走着,走进一片黝黑之中,他孤零零走着,听不见雷声的闪电在他头上闪忽不停。一颗心像坟墓上的石块沉甸甸地卧在他胸膛里。

八月的黄昏

黄昏时分,疲劳不堪的克林格梭尔穿过森林,经过维格里耶来到了昏昏欲睡的小村肯凡杜,整个下午他都在马努楚和维格里耶一带冒着烈日和大风作画。他总算唤来了年迈的女店主,她端给他满满一陶杯葡萄酒,他便坐在大门前的一棵胡桃树墩上,打开了背包,发现还有一块干酪和几只李子,就开始用晚餐。老妇人坐到了他身旁,她白发苍苍,驼背,没有牙齿,她的脖子皱纹密布,苍老的眼睛已呆滞无光,她向他叙述着自己的小村庄、自己的家庭,讲着战争和上涨的物价,讲着耕地的状况,讲着葡萄酒和牛奶以及它们的价格,讲着死去的孙子和离开家园的儿子们。这类基层农民生活的一切生命阶段和星象图景便亲切而明白地展现在他眼前,粗糙而充满美的香气,充满了快乐和忧愁,充满了恐惧和勃勃生气。克林格梭尔吃着,喝着,倾听着,询问着孩子们、牲口、牧师们的情况,友好地赞美着淡而无味的葡萄酒,请她品尝自己的最后一枚李子,随后伸出手与她告别,祝她晚安,便又背上背包,拿起手杖,缓慢而艰难地朝着山上发亮的森林攀登,赶回自己的宿营地。

这时正是傍晚的黄金时刻,到处都还闪耀着白天的光辉,而月亮却也已夺得发光的地盘,第一批蝙蝠也已在微微夜色中飞舞了。一片森林的边缘还温暖地沐浴着落日余辉,亮晶晶的栗树树干突现在黑色阴影之前,一座黄色农舍好似一块黄玉正柔柔地散放出自己白天吸入的光亮,小路穿越着草地、葡萄园和树林,时而呈玫瑰色,时而呈蓝紫色,随处可见变黄的槐树枝条;在西边,蓝色的群山还笼罩着金绿色光辉。

啊,现在还应该工作一阵,不能放过这个熟透了的、充满魅力的夏天的最后一刻钟,它将永不再来了啊!现在,一切是多么无可名状的美,多么静谧,善良和慷慨,多么充满了上帝的恩赐啊!

克林格梭尔坐到凉爽的草地上,机械地去拿画笔,又微微笑着听任自己的手重新落在身边。他累极了。他的手抚摩着干燥的青草,抚摩着软软的干土地。眼前这场可爱而震撼人心的游戏能够持续多久呢,他的手他的嘴他的眼睛还能够享用多久呢!他的朋友杜甫曾为这样的日子赠给他一首诗,他想了一想,慢慢念出声来:

生命之树的绿叶凋零一片接着一片。噢,彩色绚丽的世界,你怎能令人百看不厌,怎能令人乐而忘返,怎能令人如痴如醉!今天花儿还怒放盛开,不久便凋落枯萎。很快,风儿也呼呼地吹过我棕色的坟茔,吹过小小的婴儿,那母亲正俯身呵护。我愿再望入她的双眸,她的目光是我的星星,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消散,一切都要死亡,也乐意死亡。唯独永恒的母亲永存,我们全都来自于她,在那飘忽的空气之中,她用嬉戏的手指写下了我们的名字。

是的,这样该有多么好。克林格梭尔的十条性命还剩下几条呢?三条命?或者只剩下了两条?永远总是比一条命多些,永远总是比仅仅有一种普通平凡市民的生命要多一些。他做了许多工作,他观察得很多,画满了许多纸张和亚麻布,激起过无数颗心的爱与恨的感情,他曾给这个世俗世界的艺术和生活带来许多不快,也吹去了许多新鲜的清风。他爱过许多妇女,他冒犯过许多传统习俗和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他大胆尝试过许多新玩意儿。他饮干过无数杯美酒,他曾在无数明亮的白天和满天星斗的黑夜里自由呼吸,他曾经受无数次烈日的烤炙,他曾在无数河里自由游泳。如今他坐在这里,在意大利,或者是在印度,或者在中国,夏日变幻无常的暖风摇撼着栗树冠,周围的世界和谐而美好。不管他将来还要绘一百幅画或者只绘十幅,也不管他将来还要生活二十个夏天或者只生活这个夏天。他已经疲倦,疲倦了。一切都要死亡,一切也乐意死亡。杜甫,你的诗真棒!

现在该是他回家的时候了。该是他摇摇晃晃走进卧室,迎面享受从阳台门吹入的清风的时候了。该是他打开灯,取出速写草图的时候了。树林深处用浓重的铬黄色和深蓝色也许是正确的,也许会成为一幅好画。现在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