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14/20页)

克林格梭尔饮完酒后,轻轻地用自己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说:“难道一个人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么?难道存在选择愿望的自由?占星家,难道你能够驾驭我的星宿掉转方向么?”

“我能够占卜星象,却无法驾驭。唯有你才能驾驭自己的星星。存在着愿望的自由,它的名字叫魔术。”

“我能够从事艺术,为什么要改为魔术,艺术工作不也同样好么?”

“无物不好。万物也皆恶。魔术可消除一切假象。魔术可消除我们称之为‘时间’的那种最糟糕的假象。”

“艺术不也是干这种工作的吗?”

“仅仅试验而已。你画了七月,你画夹里的东西,赋予你满足感么?你消除了时间么?你面对秋天,面对冬天,心里毫无畏惧么?”

克林格梭尔叹息着沉默了,他默默地喝着酒,魔术师又默默地斟满了他的杯子。那架被解放了的钢琴疯狂地喧闹着,跳舞的人群里不时浮现出杜甫天使般的脸庞。七月已经到了终点。

克林格梭尔摆弄着桌上的空酒瓶,把它们排成一圈。

“这些就是我们的大炮,”他高声喊叫,“我们用这些大炮轰死时间,轰死死神,轰死悲惨。我已经用颜色射击过死神,用活泼的绿色,用火辣辣的朱红色,用甜蜜蜜的鹳嘴色。我常常击中他的头颅,我用白色和蓝色射入他的眼睛。我常常打得他逃走。我还会常常遇见他,还会战胜他,还会用巧计制服他。瞧那个亚美尼亚人,他又打开了一瓶名酒,已逝去的夏日阳光还让我们热血沸腾。亚美尼亚人也在帮我们射击死神,亚美尼亚人也懂得对付死神并无任何其他武器。”

占星术士取来面包,吃了起来。

“对付死神我不需要任何武器,因为并没有什么死神。只存在一种事实:恐惧死亡。有一件武器能够治愈这个毛病。那便是干活一小时以战胜恐惧。但是李太白不愿意。因为李爱死神,他爱自己那种对死亡的恐惧感,那种痛苦,那种悲惨,唯有恐惧感才教导他学会了一切能力,并让人们因而爱他。”

他嘲笑地举举杯子,牙齿闪闪发亮,他的脸上永远含笑,痛苦似乎与他无缘。没有人答话。克林格梭尔还在用酒大炮轰击死神。死神站在大厅敞开的门前,又高又大。门内,人声、酒味、音乐声涨满了大厅。死神高高挡在门前,死神轻轻摇撼着黑黝黝的槐树,死神静静守候在昏暗的花园里。屋外的一切都潜伏着死神,充满了死神,仅剩下这间狭小、喧嚣的厅堂里还在进行战斗,还在与那个漆黑的、绕着窗户呜呜作响的围攻者作着庄严、勇敢的战斗。

占星术士讥讽地朝桌子瞥了一眼,又嘲讽地斟满了所有的酒杯。克林格梭尔已经摔破了许多杯子,他又递给克林格梭尔一只新酒杯。这个亚美尼亚人已喝了无数杯酒,却和克林格梭尔一样始终坐得笔挺。

“让我们一起喝酒吧,李,”他低声挖苦道。“你喜欢死,你很乐意往下沉,你愿意死神灭亡。你是这样说的吧,或者我搞错了——或者归根结蒂是你自己把你和我都搞糊涂了?还是喝酒吧,李,让我们一起往下沉吧!”

克林格梭尔气得满脸通红。他站起身,站得笔直,高高挺起身子,活像一只尖脑袋的老雀鹰,他往酒里吐唾沫,把满满一杯酒泼到地上,葡萄酒一直溅向大厅远处,朋友们惊得脸色发白,陌生的人们则哈哈大笑。

而占星术士只是默默微笑着拿起一只新酒杯,笑着把它斟满了,又笑着递给了李太白。于是李笑了,他也跟着笑了。笑容好似目光铺开在他扭歪的脸上。

“孩子们,”他向大家喊道,“让这位陌生人给我们讲讲话吧!他懂得很多,一只老狐狸,他来自一个隐藏很深的洞穴。他懂得很多,但是他却不了解我们。他太老了,已不能懂得孩子们。他太聪明了,已不能懂得愚蠢的人。我们,我们全是会死亡的人,我们比他更知道死亡。我们全是人类,不是星星。请瞧我的手,拿着盛满美酒的小小蓝杯的手!这只手很能干,这只棕色的手。他用许多笔画过许多画,他曾把一块块鲜亮的世界从昏暗中撕下并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这只棕色的手曾抚摩过许多妇女的下颏,他诱惑过许多姑娘,许多女人吻过它,许多眼泪落向它,他的朋友杜甫还为它写过一首诗。这只亲爱的手,朋友,很快就将被泥土和蛆虫所吞没,任何人都不会再触摸到它。事实如此,我恰恰因而喜爱这只手。我爱我的手,我爱我的眼睛,我爱我柔软洁白的肚子。我带着遗憾,带着讥讽,还带着无限温情喜爱它们,因为它们全都必然很快衰老和腐烂。影子啊,黑暗的朋友,来自安徒生坟墓的古老锡兵,就连你也难逃厄运,亲爱的老伙计!同我碰杯吧,为我们亲爱的四肢和内脏的长存而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