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13/20页)

亚美尼亚占星家自斟自饮着。

“随您怎么说都行,”他开言道。“人们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这纯属儿童游戏。下沉是一种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倘若存在下沉或者上升,那么相应地也必须存在下面和上面。但是上面与下面是不存在的,它们仅仅存在于人类的头脑里,存在于假象世界。一切对照都是假象:白与黑是假象,好与坏是假象,生与死是假象。只消干一个钟点累活,咬紧牙关熬一个钟点,人们就可以战胜假象的王国。”

克林格梭尔倾听着他悦耳的声音。

“我说的是我们自己,”克林格梭尔答复说,“我讲一讲欧洲,我们的老欧洲,两千年来一直自认为是世界的头脑。这个欧洲正在下沉。难道你以为我并不认识你么,占星术士?你是一个来自东方的使者,也是派遣给我的使者,你也许还是一个间谍,也许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军队统帅。你到了这里,因为这里正在开始自己的终结,因为你在这里嗅到了下沉的气味。而我们是乐意往下走的,你懂么,我们乐意死亡,我们不反抗。”

“你倒不如说,我们乐意新生,”那个亚洲人笑着接下去说道,“在你看来是下沉,在我眼中也许却是新生呢。两者均属于假象。地球上的人全都深信自己生存在天空底下的一块坚固圆盘上,相信上升与下沉——一切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深信这块坚固圆盘!但是天上的星星却并不知道什么叫上升与下沉。”

“难道星星不沉落?”杜甫大声叫嚷着问。

“对我们的眼睛说来是坠落的。”

占星术士斟满了酒杯,他不断地斟着酒,脸上总是堆满了殷勤的笑容。他拿起空陶罐走开去,又捧回了新酒。旋转木马的音乐高声轰鸣不停。

“我们去那边吧,那儿多漂亮,”杜甫请求说,他们便走了过去,站停在涂色的栅栏前,望着飞快运转的旋转木马上金属片和镜子的耀眼光彩,成百个孩子的目光都贪婪地凝视着这团光彩。克林格梭尔瞬间觉得这架旋转机器的原始非洲人性质极其可笑,这种机械音乐,这些鲜艳粗野的图画和色彩,还有镜子以及疯疯癫癫的装饰柱,所有的一切都带着巫师和萨满5的标记,具有魔术和古老捕鼠器的特点,而其全部粗野的光彩,压根儿不是别的而只是白铁皮勺的颤抖闪光,只是一个冒险家为钓小鱼儿而设的勾当。

所有的孩子都可乘旋转木马。每一个孩子杜甫都给了钱,影子邀请了全体孩子。他们乱糟糟拥在馈赠者周围,缠着他,恳求他,感谢他。有一个美丽的十二岁金发小姑娘,每次都要乘木马,因而她每一圈都乘坐了。在耀眼的灯光下,短裙围着她稚嫩可爱的小腿缓缓飘动。一个孩子猛然大声哭叫。孩子们互相殴打起来。风琴声里嘭嘭击响了钹声,好似节奏里添了熊熊烈火,美酒里注入了鸦片。他们四个人还久久地伫立在这一片骚动中。

后来他们又重新坐回到树下,亚美尼亚人又斟满了酒杯,为煽起下沉感,他爽朗地笑着。

“我们今天要饮干三百杯,”克林格梭尔歌唱着说。他的头颅被晒成了黄色,他的大笑声传出很远。忧郁像一个巨人,踞坐在他颤抖的心上。他为自己碰杯,他赞美下沉,赞美死,这是庄子的音调。旋转木马的音乐声轰隆隆滚过来又滚过去。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还稳坐着恐惧,这颗心还不愿意死,这颗心憎恨死。

夜色里突然又猛烈地响起了第二种音乐声,响亮、炽热,从房屋里传出来。在酒店的底层,在一座壁架上排满了整齐酒瓶的壁炉边,奏响着一架钢琴的声音,像放机关枪一样又粗野又尖锐又急促。它奏出痛苦喊叫似的不和谐音调,节奏又像沉重的汽动碾路机压力下的呻吟一般难听。人们都在这里,灯光,喧哗声,小伙子们在跳舞,还有姑娘们,甚至那个跛脚的女侍者也在跳,杜甫也跳了起来。他带着那个金黄头发的小姑娘,克林格梭尔注视着这一对跳舞的人,她那短短的夏季裙子轻快而柔和地绕着纤细优美的小腿飘动着,杜甫友好地笑着,脸上充满了怜爱神情。壁炉角落旁坐着刚从花园进来的人们,他们靠近音乐声坐着,处在喧闹的中心。克林格梭尔倾听着色彩,领会着声音。占星术士从壁炉上拿起一瓶酒,打开瓶盖,斟了一杯。灿烂的笑容始终停留在他那聪明的棕色脸庞上。音乐声在这间低矮的大厅里像雷鸣般响得可怕。壁炉架上那一排陈年名酒渐渐地被亚美尼亚人打开了一道又一道缺口,活像某个盗窃庙宇的小贼从祭坛的器皿中偷走一个又一个圣餐杯那样。

“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占星术士对着克林格梭尔的耳朵悄悄说道,一边又斟满了自己的酒杯。“你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你完全有权利自称为李太白。但是你这个李太白,是一个到处奔波的、可怜的、受折磨而又充满恐惧的人。你为下沉的音乐唱赞歌,你唱着歌坐在自己熊熊燃烧的屋子里,这把火却是你自己点燃的。你觉得生活不快乐,李太白,即使你每天都饮酒三百杯,即使你还与月亮碰了杯。生活得不快乐,生活得很痛苦,下沉的歌手啊,你不愿顺从自然法则么?你不愿生活么?你不想持续生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