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9/20页)

晶亮的贵重名酒倒进杯里,和简单的冷餐形成美妙的对比,女王身着红衣穿过大厅,晶亮的红光吸引了全体男人全神贯注的晶亮目光。她消失了,又出现了,这次加系了一条绿腰带。她又消失了,又再度出现了,又加系了一条蓝头巾。

他们吃饱了,也疲倦了,便快快活活地出发到森林里去休息,他们躺在草地和苔藓上,阳伞闪着亮光,在太阳炽热的火焰里,草帽下的脸庞通红。高山女王一身艳红躺在绿草上,姣美的颈项好似从火焰中升起,高跟鞋穿在她纤细的脚上也变得生气勃勃。克林格梭尔呆在她身边,审视她,研究她,脑海里充满了她,恰如他孩提时代阅读那本讲述高山女王的魔书时满脑子都是女王一样。他们休息着,有人打盹,有人闲聊,有人在和蚂蚁作斗争,有人以为自己听见了蛇的声息,多刺的栗子外壳黏附在女士们的头发上。他们想起了几位不在场的朋友,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路易斯,克林格梭尔的好友,擅长描绘旋转木马和游戏场的画家,大家多么想念他的风趣,他那种种古怪的想法。

一个下午却让他们感觉好似在天堂乐园里过了一年。他们在一片嬉笑声中告辞,克林格梭尔记住了一切:女王,树林,宫殿,画着海豚的大厅,还有两只狗和鹦鹉。

克林格梭尔在和朋友们一起下山的路上,越来越觉得愉快轻松,这种心情很罕见,唯有当他自愿放弃工作略事休憩的时候才会出现。他拉着艾茜丽亚的手,拉着赫尔曼的手,拉着女画家的手,跳舞似的走在阳光普照的山道上,唱着歌,小孩般和别人开玩笑,妙语连篇,笑着闹着。他飞跑到别人前头,躲藏在一边,然后设法吓唬他们。

他们走得很快,但是太阳走得更快,当他们抵达帕拉察托时,太阳已经沉到山后,山谷里早已暮霭四起。他们迷失方向走过了头。他们又饿又累,不得不放弃原先设想的晚间活动计划:步行穿麦地去巴兰戈,在湖边的乡村酒店吃鲜鱼。

“朋友们,”克林格梭尔说,踞坐在路边的矮墙上,“我们的计划挺美,在渔村或者在德罗山用一顿精美的晚餐,这正是我的愿望。但是我们走不了那么远,至少我已走不动了。我很累,也很饿了。我再也不想挪动一步,除非只去最近的小饭店,那肯定不远。那里会有酒和面包,这就够了。谁和我一起去呢?”

大家全都去了。他们找到一家小酒店,在陡直的崖壁前有一片狭小的平台,树荫下摆着石桌和石条凳,主人从山洞地窖里取来了冰凉的酒,面包原先就在桌上。大家默默地吃喝着,觉得很快活,因为终于能够坐着用餐了。高高的树枝下,日光已完全消失,蓝色的山峦变成了黑色,红土路闪着白光,下面暮色中的山道上传来一辆汽车驶过的声音,应和着狗的吠声;天空中星星开始闪烁,山底下到处亮起了灯火,两者已难以分辨。

克林格梭尔愉快地坐着,休息着,凝望着夜色,慢慢地吃着黑面包,又静静地饮干了淡青色杯子里的葡萄酒。他吃饱后又兴致勃勃地说着唱着,和着节拍摇晃着身子,开女士们的玩笑,嗅闻她们头发上的香气。克林格梭尔似乎和酒有缘,他善于劝酒,总能说出再喝一杯的理由,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斟了一遍又一遍,瓶子空了就再要一瓶。慢慢地,那些淡青色的杯子里升腾起一种人世短暂的幻想图景,好似施了色彩缤纷的魔术,改变了世界,还给星星和灯光染上了迷人的色彩。

他们高高踞坐在俯临世界和黑暗深渊的摇荡不定的秋千上,他们是金丝笼中的鸟儿,他们没有家乡,没有重负,只和星星相对。他们唱歌,唱着鸟儿的外国歌,他们心醉神迷地对着黑夜,对着天空,对着森林,对着神秘莫测的宇宙浮想联翩,解答来自星星,来自月亮,来自树木和山峦,歌德正坐在那里,还有哈非斯,酷热而异香扑鼻的埃及和端庄的希腊正在升起,莫扎特在微笑,胡果·沃尔夫正在这令人迷乱的黑夜里演奏着钢琴。

传来一阵可怕的噪音,轰鸣声中亮光闪闪,一辆有着上百扇灯光通明的窗户的火车正笔直地穿过地心驶进山区,驶进黑夜。天空中响起了某座看不见的教堂敲响的钟声。石桌上方期待似的探出了一轮弯月,月亮映在黑色的酒上,反射的光芒照亮了一位昏暗中的女士的嘴和一只眼睛,月亮微笑着继续上升,像在对星星唱歌。路易斯的鬼魂正弯腰坐在石凳上,孤孤单单地写着信。

黑夜之王克林格梭尔戴着高高的皇冠,背倚着石头的宝座,正在指挥全世界跳舞,他奏打节拍,他召唤月亮,命令火车消逝。这一切全都消失了,如同黄道十二宫消失在天边。高山女王在哪里?树林里奏响的不正是那架大钢琴吗?远处吠叫的不正是那只猜疑人的小狮子狗吗?她不是刚刚戴上一条蓝头巾么?啊,旧世界,别忧心忡忡!来这里啊,森林!去那边吧,黑色的山峰!保持着节奏吧!星星哟,多么蓝又多么红,正像民歌里所唱的:“红红的眼睛,蓝蓝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