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11/20页)

克林格梭尔致爱迪特信

亲爱的夏日天空之星:

你给我的信写得多么友善真诚,你的爱又多么痛苦地唤醒了我,多么永恒的苦恼,多么永恒的责备。你向我,你向你自己承认内心的每一次感情波动,那是对的。但是别因而轻视感情,世上没有毫无价值的感情!每一种感情都是好的,都是极好的,即或是憎恨、妒忌、虚荣,甚至是残忍。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便是我们的感情,我们的可怜、可爱和美好的感情,而任何一种错误的感情都是我们要去熄灭的星星。

我爱不爱吉娜,我也不知道,我十分怀疑自己,我并不肯为她作任何牺牲。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爱的能力。我会渴念,会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我会倾听回声,我会对着镜子盼望,我会找寻快乐,而这些看上去和爱差不多。

我们两人,你和我,行走在同一迷宫里,在我们的感情迷宫里,而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我们的感情总是吃亏,因此我们两人便各按自己的办法,向这个邪恶的世界施行报复。但是我们愿意把自己的和别人的梦都保留下来,因为我们知道,梦之酒的味道又红又甜。

唯有那些善良自信的人,那些相信生活、从不怀疑明天和后天的人,才能够对自己的感情,对自己行为的“作用”和后果有清楚的认识。我却没有成为其中一员的幸运,我的感觉和我的行为都像是一个不相信明天的人,总把每一天看成是自己的最后一天。

亲爱的苗条女友,我试图表达我的思想是不可能成功的。凡是表达出来的思想永远是死的!让它们活着吧!我深深地感激你,我觉得你了解我,就像你我内心有些相似的东西一样。我不知道应该把这一内容归入人生之书的哪一类别里,我们的感情归属于爱、性爱、同情、感恩呢,还是归属于母性或者童性,我完全说不清楚。我常把妇女看成狡猾的荡妇,也常看成纯洁的孩子。往往是那些最纯真、最富活力的妇女最能吸引我。我所能够爱的都是美丽的东西,神圣而无比善良。为什么会有爱,会爱多久,会爱到什么程度,这却是我所无法测度的。

我不只爱你一个人,你知道的,我也不只爱吉娜一个人,明天或者后天,我会爱上另一位形象,会去画别的形象。但是我从未为自己的爱感到后悔,不论我给她们的爱是聪明的,还是很愚蠢的。我爱你也许由于你很像我,我爱其他人也许恰恰由于她们和我截然不同。

夜已深了,月亮已在山顶。生命在笑,死亡在哭呢!

把这封蠢信扔进火里,另一件要扔进水里的是

你的克林格梭尔

下沉之歌

七月的最后一天降临了,克林格梭尔最心爱的月份,李太白的佳节业已逝去,永不再来了,花园里,金色的向日葵仰望着蓝天在哭泣。这一天,克林格梭尔和忠实的诗人杜甫一起徒步周游了附近一带自己喜爱的地方:烈日晒得滚烫的市郊,高高树荫下尘土飞扬的街道,沙质河岸边红色和橘色的茅舍,载重汽车和货船装卸场,长长的紫色矮墙,形形色色的穷苦居民。这一天的傍晚,他坐在某个郊区的边缘,在尘埃中作画,绘着色彩缤纷的帐篷和一架旋转木马,在村子里那片光秃秃的草地边缘的街沿上,他俯身向前坐着,被帐篷的强烈色彩所吸引。他深深着迷于这座帐篷镶边的醉人浅紫色,那辆笨重住家的大篷车的悦人的绿色和红色,还有那漆成蓝白两种颜色的脚手架。他在激动中挑中了镉色,又狂热地添上了微甜的钴色,又在黄色和绿色的天空里溶进了一道道茜草色。再要一个钟点,噢,不需要那么多时间,就可以竣工了,黑夜即将来临,而明天就是八月的开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热月份,他那炽热的酒杯里会搅和进太多的忧虑和恐惧。镰刀已磨快,时光已倾斜,死神躲藏在褐色的树叶间开怀大笑。镉色啊,高声鸣响吧!丰满的茜草色啊,自吹自擂吧!还有那柠檬黄色,发出尖锐的笑声吧!快过来吧,远方的蓝色山峰!你们全都在我心里,落满了尘土的黯淡无光的绿树啊!你们为什么这样疲乏,竟然垂下了你们忠实虔诚的枝杆!我痛饮你们,迷人的现象世界啊!我装出永恒与不朽的模样,而我却是最短暂、最怀疑一切、最悲惨的人类,我比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更加遭受着恐惧死神的折磨。七月已化为灰烬,八月也会匆匆消逝,猛然间,我们在一个满地黄叶的寒冷清晨发现自己正哆嗦着面对一个巨大的魔鬼。猛然间,十一月席卷了整座森林。猛然间,只听见巨大魔鬼的笑声,猛然间,我们的心儿冻得僵硬,猛然间,我们玫瑰色的可爱鲜肉纷纷脱离了骨架,豺狼在荒原上嚎叫,兀鹰高唱着贪婪的诅咒之歌。我已经翻阅到了大城市可诅咒简章的最后一页,那是我的画像,画下有一行字:“卓越的画家,表现主义者,伟大的配色大师,死于这个月的第十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