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10/20页)

绘画是一件美好的事,是勇敢孩子们玩的可爱游戏。它还具有另外更重要更伟大的作用,它可以指挥星星移动,可以让人们的血液合着节奏运转,可以让世界上的形形色色在你的视网膜内继续发展,可以让夜风和你灵魂的颤动相合拍。滚开吧,黑色的山!化为一堆乌云,飞到波斯去,在乌干达洒下甘霖!降临吧,莎士比亚的英灵,给我们唱醉酒小丑的求雨歌,让天天都有雨吧!

克林格梭尔亲了一位女士的小手,又倚在另一位女士柔软起伏的胸脯上。桌下有一只脚在逗弄他的脚。他不知道那是谁的脚或者手,他只感到周围一片温馨,只感到重新被人施了往昔的魔法。他还算年轻,离末日还远,他光彩依旧,仍然吸引人,她们也和从前一样爱他,这些惹人烦恼的可爱小妇人仍然看重他。

他的热情越来越高涨。他开始用轻柔的、歌唱似的声调讲起了故事,一段伟大的史诗,一则爱情故事,或者是一次真实的南海游记,高更和罗宾逊和他同行,他们发现了鹦鹉岛,又在极乐群岛上建立了自由王国。成千上万只鹦鹉在暮霭中闪光,绿色的海湾里反映着千万条蓝色尾巴,多么壮观啊!当他出现在自由王国时,鹦鹉大声尖叫,应和着几百只大猴子的喊声,雷鸣般的欢迎他的驾临。他,克林格梭尔,为白色大鹦鹉建造了单独的小屋,他和犀牛鸟共饮盛在沉重椰子壳里的棕榈酒。噢,往日的月亮啊,欢乐之夜的月亮啊,照着芦苇塘上陋屋的月亮啊!她的名字叫柯尔·卡洛爱,褐色皮肤的小公主,婀娜苗条,轻轻移动修长的双腿来到了芭蕉林中,在巨大叶片的湿润屋顶下,皮肤蜂蜜般晶莹透明,眼睛小鹿般温柔,步履轻盈,好似弓背跳跃的猫儿。柯尔·卡洛爱,来自神圣东南方的圣婴,又热情又纯洁,一千个夜晚你依偎在克林格梭尔的怀抱里,每一夜都是全新的,每一夜都比以往的夜更甜蜜,更温柔。噢,这是土地神的庆典,鹦鹉岛的圣处女正在为神明跳舞呢!

在岛屿王国之上,在罗宾逊和克林格梭尔之上,在故事和观众之上,高高隆起着泛白的黑夜,在树木、房屋和人们脚下,群山蜿蜒起伏好似缓缓呼吸着的肚子与胸脯。潮湿的月亮狂热地跳着快步舞穿过半球形的穹苍,星星默默地紧紧追随,串起了一道星河,一条通往天堂乐园的缆车道。原始森林黑压压地覆盖大地,漂浮起史前世界的腐烂气息,蛇和鳄鱼到处爬游,一切生灵的激流无拘无束地随意泛滥。

“我毕竟是想绘画的,”克林格梭尔说,“明天就开始。不过不再画这些树木,房屋和人群。我要改画鳄鱼和海星,龙和蛇,要画一切发展变化中的东西,满怀着成为人的渴望,成为星星的渴望,描绘诞生,描绘衰亡,描绘上帝和死神。”

在他的话声渐轻,几乎成为耳语,在人人都微醉而兴奋时,响起了艾茜丽亚低沉而清朗的歌声,这是一首老歌,歌声安详,灌入了克林格梭尔的耳朵,让他感觉仿佛来自一个超越了时间和孤独大海的遥远浮动岛屿。他倒转自己的空酒杯,不再斟酒。他倾听:这是一个孩子的歌声,这是一个母亲的歌声。他算什么人呢?一个在尘世泥潭里打滚的迷途者,一个流氓,一个浪子,或者不过是个愚蠢的小孩。

“艾茜丽亚,”他崇敬地说,“你是我们的幸运之星。”

他们穿越黑漆漆的树林往上攀登,在树枝和树根之间摸索前进,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他们抵达了树林边缘,见到了田地,麦田间的狭窄小路散逸出黑夜和回家的气息,麦叶反射着月光,葡萄藤四处蔓延。克林格梭尔低声唱起了歌,声音有点儿沙哑。他唱的是德国歌和马来西亚歌,有时有词,有时没有词。他轻轻唱着,发泄着内心汹涌的情感,就像一堵棕色的土墙黄昏时分便向外散发白天蓄积的热量。

有一位朋友在这里和大家分手,再走一段后又有一位在那里离开大家,消失在充满葡萄藤蔓的狭窄小道上。一个一个都走了,各自走回自己的家,只剩下他孤独一人。有位女士临行前和克林格梭尔吻别,滚烫的嘴唇吮吸着他的嘴。他们走开了,消失了,没有人留下。克林格梭尔孤零零登上自己住处的楼梯时,嘴里还在哼着歌,他唱着赞美上帝和他自己的歌。他也赞美李太白和帕帕皮奥的美酒。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神,正憩息在一朵让人仰视的云上。

“我知道,”他唱道,“我像一只黄金球,像大教堂的圆穹顶,人们跪在下面,在祈祷,墙壁闪出金光,古老画像里的救世主在流血,圣母马利亚的心在流血,我们也在流血,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我们这些迷途的人,我们是些星星和彗星,我们圣洁的胸膛上插进了七把剑和十四把剑。我爱你,金发女郎,也爱你,黑发女郎,我爱你们大家,即便你是个地道的市井女子。你们都和我一样是可怜虫,可怜的孩子,都和克林格梭尔这个醉鬼一样,是不合时宜的半神半人。我向你致敬,可爱的生命!也向你致敬,可爱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