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士兵埋头苦干了整个上午。中午时,他去食堂吃了午饭。到下午四点就全部完工了,甚至连上尉没有要求的活,他也主动干了。作为边界标志的那棵大橡树长得奇形怪状——面朝草坪这一侧的枝桠长得很高,人可以在下面行走,而相反一侧的枝桠却优雅地一顺下垂。士兵不辞劳苦,费了很多事才砍去了这些低垂的枝桠。一切圆满完成之后,他倚在一棵松树上等候着。他似乎心境平和,甘愿站在那里一直等下去。

“嗨,你在这儿干啥呢?”突然,一个声音问道。

士兵望见上尉的妻子从隔壁房子的后门出来,穿过草坪向他走过来。虽然看见她了,但直到听见她说话,他才猛然意识到是她来了。

“我刚才去马厩了。”彭德顿太太说,“我的‘火鸟’挨踢了。”

“哦,夫人,”士兵含糊地答道,他停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也许是哪头该死的骡子,也许是他们把它和几匹母马一起放进来了。我要气疯了,所以来找你。”

上尉的妻子躺进挂在草坪边上两棵树之间的吊床里。即使现在这身穿着——靴子、沾满泥土且膝盖处磨损厉害的呢料马裤,和一件灰色套头衫——仍看得出她是个端庄的女人。她的脸上带有圣母般凝然、静思的神情,古铜色的直发在颈背扎成一个结。见她在那休息,年轻的黑人女佣走了出来,用托盘端来一瓶一品脱[4]的黑麦威士忌酒、一个威士忌量酒杯和水。彭德顿太太对她喝的酒倒是不挑剔,两杯威士忌一饮而尽,接着又喝了一口凉水。她没再和士兵说话,他也没再问她有关马的事情,仿佛谁都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士兵又倚在那棵松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发愣。

深秋的一抹阳光下,新铺的冬草坪笼罩在五彩氤氲的薄雾中,阳光甚至透过林中稀疏枝叶间的缝隙照射下来,在地上铺洒出片片火红烈焰般的金色光影。眨眼间,太阳消失了。清风习习,寒意袭人。该撤了。远处传来军号声,清晰地穿越空间,在林中回荡,那低沉的音调渐行渐远。夜幕已降临。

这时,彭德顿上尉回来了。他把车停在房前,直接穿过院子来验收完工的活。他问候了妻子,又给懒散地立正站在他面前的士兵敷衍地回了礼。他扫了一眼清理过的空地。突然,他打了个响指,扯起嘴角露出一丝冷淡、生硬和不屑。他那淡蓝色的眼睛转向士兵,而后轻声地说:“二等兵,我的整个构思就在于那棵大橡树。”

士兵闷声不响地听着他的评论,圆圆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严肃的表情。

“我只让你把这片地清理到那棵橡树就行了。”军官提高声音继续说道。他步态僵硬地走到那棵树下,指着砍掉的光秃秃的枝桠。“亮点就在于这些低垂的枝桠正好形成了一个天然屏障,把树林的其余部分隔在外面。现在全都毁了。”上尉似乎为这一点过失而情绪过于焦躁。只身站在树林中,他显得个子矮小。

“上尉是想要我做什么?”停了好一会儿,二等兵威廉斯才问道。

彭德顿太太突然大笑起来,她放下一只穿着靴子的脚,摇着吊床。“上尉想要你把那些树枝捡起来,再重新缝到树上去。”

她的丈夫并没觉得好笑。“这样吧,”他对士兵说,“你去弄些树叶来铺在这块地上,把灌木丛清理掉后裸露的空地遮盖好。然后你可以走了。”告诉完士兵后,他就进屋去了。

威廉斯缓步走回到昏暗的林中去收集落叶。上尉的妻子自己在吊床里摇晃着,看上去昏昏欲睡的样子。黯淡、清冷的黄昏落日映照着天空,万籁俱寂。

这天晚上,彭德顿上尉的心情极差。一进屋,就直接去了他的书房。房间不大,原本打算作阳台的,和餐厅通着。上尉在书桌前坐下,翻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他在面前摊开了一幅地图,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把计算尺。尽管一切就绪,他还是无法静下心来开始工作。他俯在书桌上,头埋在双手中,闭上了眼睛。

他烦乱不安的部分原因,来自于他对二等兵威廉斯的厌恶。当认出给他派来的正是这个士兵时,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在整个驻地,他能记住长相的士兵大概只有六人。他对全体士兵一向是不屑一顾。他认为,官兵在生物学上或许是同一属,但两者却是截然不同的种类。那次洒咖啡的意外事故,他仍记忆犹新,因为那套崭新昂贵的礼服被毁掉了。衣服的面料是中国产的重磅真丝,沾上的咖啡渍彻底洗不掉了。(不在驻地时,上尉总是穿军装,却喜欢着便装参加有其他军官在场的社交活动,也算是个头面人物。)除此恩怨之外,在上尉的脑子里,威廉斯还与马厩和他妻子的爱马“火鸟”有关——真是令人不愉快的联想。眼下,橡树被误砍的事触碰了他的底线。他坐在书桌边,任由自己沉浸于短暂的幻想中——他离奇地幻想有朝一日这个士兵有越轨行为时能抓他个正着,并一定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想到这,他感到一点慰藉。他拿起桌子上的暖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又陷入对其他更多忧烦的思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