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页)

今晚,上尉的烦躁不安有诸多原因。在一些方面,他的性格乖僻。他与存在的三要素之间的关系有几分奇异——生命本身、性和死亡。就性而言,他对男性和女性的取向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既对两性产生性吸引,又缺少对两性的主动力。一个人乐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能够聚集零散的激情,全身心地投入到某种无需与人打交道的工作中,如艺术,甚至是类似试求与圆面积相等的正方形这样愚蠢的妄想——对这样的人而言,这种生存状态是能够忍受的。上尉有他自己的工作,且严于律己;据说他前程似锦。若不是因为他妻子,也许他不会感受到这一要素的缺失,或者说是多余。但是,和她在一起,他很痛苦。他有个悲伤的嗜好,他渐渐地迷恋上自己妻子的几个情人。

至于同另外两个要素的关系,就很简单了。在平衡生与死这两大本能的天平上,他的砝码都放在了一边——死亡。可见上尉的胆小懦弱。

彭德顿上尉也算得上是一位学者。在他还是年轻的中尉又尚未成家的那些年里,他的军官同事们都尽量避免去他在营部的单身宿舍,要不就两人结伴,或三五成群地去拜访他,所以,他有很多时间看书。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学术性精确的数据和信息。例如,他能详细地描述龙虾奇特的消化器官,或三叶虫的生活史。他能熟练使用三种语言、知晓天文、读过很多诗。然而,虽博闻多识,但他平生却从未有过自己的见解。因为一种思想的形成,必须经过对两种或更多已知事实的吸收和转化,而这是上尉没有勇气去做的。

今晚,他独自坐在书桌前,无心工作,他没有扪心自问,反省自己的感受。他又想到了二等兵威廉斯的脸庞,还回忆起那天晚上邻居兰登一家和他们共进晚餐。莫里斯·兰登少校是他妻子的情人,不过上尉并没有对此耿耿于怀。他突然记起了很久前的一个晚上,在他新婚不久,也像今晚一样,他感到心烦意乱,须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发泄不快。于是,他驾车进城,离他当时驻扎的营地不远,停下车,独自在街道上走了很久。那是一个寒冬深夜,当他路过一个门口时,看到一只瑟缩的小猫。这只小猫找到了此处遮身之地,想让自己暖和一点。上尉俯下身去,听见它在喵喵地叫着。他托起这只小猫,感觉到它在自己的掌心里抖动。他盯着那张柔软温顺的小脸看了许久,用手抚摸着它温暖的绒毛。小猫的年纪很小,刚能睁大它那双明亮的碧眼。最后,上尉带上小猫沿街向前走。到了街角的一个邮筒边,他环顾一下四周,打开结了冰的投信口,把小猫硬塞了进去。接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上尉听见后门砰地一声响,于是离开了书桌。他妻子坐在厨房的餐桌上,黑人女佣祖西给她脱下靴子。彭德顿太太不是地道的南方人。她在部队里出生,在军营里长大。他父亲的祖籍是西海岸,在退休前一年晋升为准将[5],而她母亲是南卡罗来纳[6]人。所以,上尉妻子的一些生活方式足够南方化了。虽然他们家的煤气炉没有像她外祖母家的炉子那样覆满了岁月堆积的尘土,但也绝对谈不上是干净。此外,在其他很多方面彭德顿太太还坚守着南方的老观念,例如,必须在大理石桌面上卷面点或面包,否则不能吃。出于这个原因,有一次上尉接到指示,将赴斯科菲尔德兵营[7],他们就把她此刻坐在屁股下面的那张桌子一路运到夏威夷,又运了回来。如果她偶尔在饭里找出一根黑色的卷发,她会面不改色、平心静气地将其擦到餐巾上,然后继续享用晚餐。

“祖西,”彭德顿太太说,“人也像鸡一样有胗吗?”

上尉站在门口,他的妻子和佣人谁都没有察觉到。彭德顿太太脱掉靴子后,光着脚在厨房里来回走动。她从烤炉里取出一块火腿,撒上红糖和面包屑,又给自己斟上酒,这次只是半杯,之后,她突然活力四射地跳起了摇摆舞。上尉对她恼火透了,她是知道的。

“拜托,莉奥诺拉,上楼去把鞋穿上。”

作为回应,彭德顿太太哼着一支古怪的小曲,从上尉的身旁走过,进了客厅。

她丈夫紧随其后。“你在家里走来走去这副模样就像个荡妇。”

壁炉里添好了木柴,彭德顿太太弯下腰去把火点燃。她柔滑甜美的脸上泛着玫瑰色,上嘴唇闪着滴滴小汗珠。

“这会儿兰登一家随时就来了,我看,你是打算就这样去用餐吗?”

“当然,”她说,“为何不行?你这个老古董。”

上尉冰冷、严厉地说:“你令我恶心。”

彭德顿太太以大笑而回之,那是既温柔又粗野的笑声,仿佛她听到了早在预料中的丑闻,或者是想起了一个俏皮笑话。她脱下套头衫,揉成一个团,扔到墙角里。接着她又存心解开马裤,脱了下来。顷刻间,她一丝不挂地站在壁炉旁。在黄灿灿的炉火前,她身姿曼妙,美丽妖娆。她的香肩平直舒展,勾勒出瘦削、清晰的锁骨线条。丰润的乳房之间可见纤弱的静脉血管。再过几年,她的身体将宛如盛开的玫瑰绽放万种风情,而眼下,通过运动丰腴的体态得以控制,显得紧致。她平静地站着,纹丝不动,但在她身上恍若有种微微的颤动,似乎一旦你触碰她的肌肤,就会立刻感觉到她体内鲜红的热血在缓慢流动。上尉看着她,面露惊愕和愤怒,犹如是被重重地扇了一巴掌。她从容地向门厅走去,准备上楼。前门开了,一阵微风穿过黑沉的夜幕从门外吹了进来,把她那古铜色的头发吹起了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