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制度与教育思想(第11/12页)

读《墨子》,便该知墨子如何教人兼爱。读《老子》,自该知老子如何教人慈,教人俭,教人不敢为天下先。当求自己如何来学得此三宝。读《孟子》,便该懂得如何动心忍性。读《庄子》,便该懂得如何以逍遥游的胸襟来处人间世。此等皆是诸家之所谓“道”,莫不有一番人生实际工夫,亦莫不有一番教育精神寄放在内。故读者亦须把自身放入,乃可由此有得。苟有得,其自身即为一得道之人,乃可本其所得转以教人。师道从人道中来,师道不熄,人道亦不熄。中国传统文化之所以能悠久广大,日常日新,所系在此。今人自好以新观念衡评旧传统,于是孔、墨、老、庄皆成为如西方般一思想家与哲学家,而今天的我们则自有另一套教育上的新思想与新方法来领导后进。如此则中国三四千年来之文化积业,岂不将随而消失不复持续。此是一大问题,值得我们之警惕与研讨。

先秦诸子外,试举隋、唐禅宗,宋、明理学为例。相传达摩东来,只是面壁。一日,一僧慧可去看达摩,问如何得心安。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慧可言下有悟,遂开此下数百年之禅宗。西来佛教之天下,一转而成为中国禅宗之天下。其实达摩之教,亦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慧可反身一问己心,因而大彻大悟。此一番现前真实教训,正与中国传统教育精神有合。在佛门中禅宗大行,决非无故而然。此下禅宗祖师们,都只是一言半句,教人摸不到边际,而终于使人悟得大道。纵说禅道仍是旨在出世,与儒、墨、道诸家之道有不同,但其具有同一教育精神与教育方法,则无大相异。

宋、明理学家,虽是力斥禅学,但双方之教育精神与教育方法,亦显见有极相似处。程明道、伊川兄弟,幼年从游于周濂溪,濂溪教以“寻孔、颜乐处”,只此五字,便下开伊洛理学门户。明道尝言:“自闻濂溪语,当夜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此亦似一种禅机。人生真理,本是俯拾即是,反身便见。由此体入,自可有无限转进。

一〇

本于上述,若我们用此一眼光来看中国全部思想史,可见其上下古今,自有一大条贯。此一条贯,即是教育。教育与宗教不同。宗教固亦在教人作人,但宗教先重起信,教育则重开悟。信在外面,悟在己心。教人作人,亦分内外两面。知识技能在外,心情德性在内。做人条件,内部的心情德性,更重要过外面的知识技能。孔子以六艺设教,但所重更在教仁、教恕,教乐、教不愠。风月在外面,吟弄则须在自己心情上。外面尽有好风月,己心不能吟弄,即不归入人生境界。《大学》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家、国、天下,皆是实际人生,但皆在外面。格、致、诚、正在内面,更实际。修、齐、治、平,须种种知识技能,但无内面一番心情,则外面种种知识技能皆将运用不得其所。小学教洒扫应对,是外面事。但亦要从外面事情透悟到内面心情上。小学是由外以入内,大学则由内以及外。内圣外王,本末精粗,一以贯之。中国人教育思想之后面,乃有一套人生大真理存在,此处不拟深入细讲。

但不妨略一粗说。教育重在教人,但尤重在教其人之能自得师。最高的教育理想,不专在教其人之所不知不能,更要乃在教其人之本所知本所能。外面别人所教,乃是我自己内部心情德性上所本有本能。如是则教者固可贵,而受教者亦同等可贵。教者与受教者,自始即在人生同一水平上,同一境界中。此是中国教育思想上最主要纲领。此种所谓教,则只是一种指点,又称点化。孟子曰:“如时雨化之”。一经时雨之降,那泥土中本所自有之肥料养分,便自化了。朱公掞见明道于汝州,归谓人曰:“某在春风中坐了一月”。花草万木,本各有生,经春风吹拂,生意便蓬勃。此番生意,则只在花草万木之本身。在春风中坐,只是说在己心中不断有生机生意。中国人称教育,常曰“春风化雨”,所要讲究者,亦即春风化雨中之此身。

故《中庸》乃特地提出一“育”字,曰“万物育焉”,又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又提出一“化”字曰:“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一切人事皆须有外面之教,而人生之内在则必须有育。故《易》曰:“果行育德”。天地功能则曰“化育”。化则由外向内,育则由内向外。育即是一种内在生命之各自成长。只在外面加以一启发,加以一方便。故又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育人类内在生命之成长,乃用百年长时期作一单位来计算,不如树木之短期十年可冀。中国教育大理想在此,文化大精神亦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