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第6/12页)

“如果你没有出现,我很快就会陷入悲惨的境地。”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其实当时她已经生活在悲惨的境地。

“我康复之后要写一份遗嘱,”她说,“所有东西都留给你。你的辛苦不会白费。”

他当然想过这个,也许拥有那一切会让他感到适度的满足,即使他真诚友好地希望这种事不要发生得太快。但不是现在。这似乎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离他很遥远。

她又变得烦躁起来。

“哦,我真希望自己现在正在那里,而不是这里。”

“手术后醒来时你会感觉好很多。”

虽然据他目前所听到的,这是一个大谎言。

突然他感到非常疲倦。

他的话比他的猜想更接近事实。肿块被切除两天之后,贝尔在另一间病房里坐了起来,急切地要和他打招呼,一点儿也没有因为隔壁病床上躺在帘子后面的那个女人发出的呻吟而感到心烦。昨天她——贝尔——和这个病人的情形差不多,他根本没能让她睁开眼睛或注意到他。

“别管她,”贝尔说,“她还迷糊着呢。可能什么都感觉不到。明天她就会苏醒过来,变得光彩照人。要不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满足和刻板的权威感,一种过来人的冷漠无情。她正坐在床上,从便于饮用的弯折吸管里大口喝着一种鲜艳的橙色饮料。她看上去比他不久之前送到医院来的那个女人年轻很多。

她想知道他的睡眠够不够,有没有找到他喜欢的吃饭的地方,在这样的天气里散步会不会太热,有没有挤出时间去参观安大略皇家博物馆,她认为她曾经建议他去参观。

但是她无法专心听他回答。她似乎感到非常惊奇。克制的惊奇。

“哦,我一定要告诉你,”当他正在解释为什么他没有去博物馆时,她打断了他的话,“哦,别这么吃惊。你那个表情会让我发笑的,我一笑伤口就会疼。我究竟为什么要想到笑呢?这其实是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是一个悲剧。你知道我父亲,我对你说过我父亲——”

他注意到她说的是父亲,而不是爸爸。

“我父亲和我母亲——”

她似乎必须搜寻一番,重新开始。

“房子的状况曾经比你第一次看见的样子好很多。嗯,应该是的。我们把楼梯上面的那个房间用作浴室。当然,我们得把水提上提下。只是到了后来,我才在楼下洗澡,你来的那会儿就是。你知道的,就在里面有架子的那间,以前还当过餐具室?”

她怎么能不记得他才是那个把架子拿出来并放进了楼上浴室的人?

“哦好吧,这有什么要紧?”她说,仿佛她明白他在想什么,“所以我烧了水,提到楼上,用海绵擦浴。我脱了衣服。嗯,当然要脱。浴池上方有一面大镜子,你看,那里有一个浴池,就像真正的浴室一样,只不过用完之后你要把塞子拔了,让水流回桶里。马桶在别的地方。你知道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开始擦洗,身上一丝不挂,这很自然。那时一定是晚上九点左右,所以光线还很充足。那是在夏天,我刚才说了吗?那个小房间朝西呢?

“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当然,那是爸爸的脚步声。我父亲。他一定已经照顾妈妈睡下了。我听见他走上楼,我注意到脚步声很沉重。跟平常不太一样。非常沉着,不慌不忙。或者那也许只是我后来的印象。你容易在事后将事情戏剧化。脚步就在浴室门外停住了,如果当时我想了什么,我想的是,哦,他一定累了。门没有上闩,因为,当然是因为,没有门闩。但如果门是关着的,你就假定里面有人。

“于是,他站在门外,我没多想,但后来他把门推开了,就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得说说我指的是什么意思。他全身上下地打量着我,不只是我的脸。我看着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我,还有我背后的东西,我看不见。那绝对不是正常的眼神。

“我告诉你我当时的想法。我想,他是在梦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你不应该惊扰到梦游的人。

“但是接着他说:‘对不起。’于是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但他是用一种滑稽的语调在说话,我的意思是,一种奇怪的语调,仿佛他对我感到厌恶。或者恼怒,我不知道。然后他让门开着,就这么沿着走廊离开了。我擦干身体,穿上睡衣,上了床,立刻就睡着了。早晨我起来时,浴室里还有没排掉的水,我不想走近那些水,但还是去了。

“但是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他已经起来打字了。他大声说早上好,然后问我某个单词怎么拼。他经常问这个,因为我的拼写更好。于是我告诉了他拼法,然后我说如果他要当一个作家就应该学好拼写,他简直是没救了。但是那天晚些时候我洗碗时他走到我身后,我僵住了。他只是说:‘贝尔,对不起。’我想,哦,我希望他没那么说。这句话吓着我了。我知道他是真的感到抱歉,但是他就这么公开说了出来,让我无法不予理睬。我只是说:‘没关系。’但我无法让自己用从容的语气说出来,或者说得仿佛真的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