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14/31页)

虽然新的沥青路面被拖拉机轮轧得到处是沟,虽然从山上流下的雨水填满了所有裂缝,冲出石子间细碎的沥青,渗进松散的地面,虽然黑色硬路面和松软草地间不规则的裂口被细流冲刷(仿佛是我们山谷里大水道遗迹的缩小版),虽然这些事情让我觉得小路会回到一开始多石不平整的状态,它却一再被修好,经受住了那年凛冽的冬天。

圣诞节那天起了暴风雪,风从西北方刮来。下午早些时候我出门,风呼呼地把雪吹进防风林,堆成堆。小路边都是积雪,每个树桩的背风处,每根坚实的树枝,每个障碍物都有被风吹出的尖角,指示着风向。

雪堆的形状和质感让我想起与之迥异的气候景象:特立尼达岛海滩上浅浅的水流从热带树林流向海洋。淡水混着盐分,盐分随着潮汐波动。水流随着潮汐涨落。水时而从海洋流向林中的河流,时而流向反方向。每次落潮,水流在新铺的沙中划出水道,留下新鲜的痕迹,潮水再涨时,沙崖就利落地塌下去,融入一浪又一浪的水流中。这是一堂小型地理课。孩童时期,这些溪流总让我想起世界之初,人类存在之前的世界,人类定居之前的世界。(这是浪漫而无知的想法,因为岛上虽然不再有原住民,但他们存在了千年之久。)

于是,背风处与防风林中雪的质感和形状造就了广袤国家细微处的地形。一如陡峭草坡间的小溪流和小路上的新沥青路面。我把这种微观地形放在更广阔的背景下去看。低矮的山间是几百码宽的大河,曾在今天已无法想象的遥远过去流淌着:这一地形的规模否定了人的存在。有一条充盈的河从巨石阵(以及更远处的平原)流向杰克的农舍,沿着蜂箱所在的车道,流过大篷车、农场经理的石墙平房和市郊风格的花园。那里应该一直有条河,平静的灰色流水注入山谷间的河流,残留下来的、小规模的、有人情味的,就是我有时沿着散步的这条河。河边有养鱼人放鳟鱼,有人钓鱼。在微缩风光创造的广阔地形中,在把车道当成河道的想象里,没有人的位置,一番人类出现前的景象。

山顶那一侧风正劲,山丘或防风林不再能提供遮蔽。铅色的天空,灰暗却温暖的污浊,悬在辽阔的平原之上,坟头像是疙瘩。巨石阵消失在雪中,只剩模糊不清的轮廓,彩色靶子也看不见了。山脚下,旧农场建筑(在雪中看上去像是纪念碑)间是杰克死寂的农舍:雪铺在周围的地上(车道一向是污黑泥泞的)一派洁净,像是对世界的重塑。

积雪不方便徒步行走。但是山谷气候一向温和,我倒希望出现极端天气,虽然正是这湿冷带走了杰克。在潮湿的谷底,受损的肺部让他在夏天都得不到温暖。当然,若不是寒冷或潮湿,也会有其他东西把他带走。

初来时的散步中,看过巨石阵和坟堆后,我会在山坡上寻找野兔。在另一座山丘、另一个时节,我寻找云雀,拼命盯着它们不断地高飞。现在我寻找鹿。山谷里出现过几头鹿,一家三口,不知从哪里来,在我们精耕细作、适宜放牧的山谷里,穿梭在军事演习枪火的危险地带与繁忙的高速公路上,不知怎么在我们当中存活下来。

鹿也有自己的路线。抱着遇见鹿的希望,加之对雪和风的兴奋劲,我绕过农场建筑,走上车道,去往树林和未耕种的开阔斜坡,鹿有时在此吃草。难以置信的是,它们就在那儿,在雪地里。这是给我的圣诞节奖励!平常很难在树林中见到鹿。衬着荒地发白的绿色和棕色,它们是温暖的红棕色,但需要仔细寻找。现在鹿看上去是脏兮兮的灰色(像是我头一周看到的兔子,从我屋前草地的洞中钻出来),在雪的映衬下很容易被猎人发现。

我希望这些鹿能活下来。它们的确活下来了。晚冬,我在屋后的荒地里发现一只,在河边的沼泽地。这是一只小雄鹿,我在一个早上看到了它。它睁大了眼睛,在伏地的棕色芦苇丛中。后来连续几个早晨我都看见了它。我站在阴沉沉的小溪上方朽烂的桥上看。让它原地不动的秘诀是看着它的眼睛,身子保持不动。只要你看,它就看。你一动,它就跑开,跑过芦苇和高大的草堆,然后优美地跳跃,能轻松跃过栅栏和树篱。

春天来了。通向丘陵的小路的新路面还在。农场的新生活继续着。这是第二年无人料理杰克的农舍和花园。他的死亡,他的葬礼——正如几年前他岳父的葬礼——像是秘密地发生了一样。这是乡间生活的影响:黑暗的道路,散落的房屋,壮阔的景致。他的菜地杂草遍布,几乎分辨不出。他的果园和花园更加荒芜,篱笆和玫瑰丛疯长。屋后(其实是屋前)的温室也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