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13/31页)

溅上了泥巴、秋天修剪过的篱笆迸发了生机,苹果树、灌木和玫瑰也不甘落后;但是现在没有人来修剪它们了。没有剪短或绑好,没有除草,温室里什么都没有种。菜地没有人照料,散布着绿叶、根茎和种子。没有人给老山楂树松土。烟从杰克的农舍的烟囱中升起,而屋前的花园成了荒地。只有鹅和鸭还有人照料。

周围一派活力和变化。粉色小屋里住了另一对夫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男人不在奶牛场工作。他是更常规的农场工,和别人一样是新的管理者雇来的。这些新来的农场工都是年轻人,受过一定教育,有些甚至有学位。他们着装讲究,穿得新潮。他们不是特别友善。他们也许反映了新管理者的认真和现代;或者他们急于表明,虽然干农场工的活,但他们不完全是那种人。

住粉红小屋的男人有辆新车。下午天气好的话,他妻子会在荒芜的花园里晒日光浴,看上去无所谓地露着胸部。她个子不高,大腿粗壮;看上去显胖,比例失调,有点可笑。但是有一天,我见她穿着老款式的长裙,腰部高而窄,臀部蓬起来,这一身很称她,让她变得撩人。我觉得她也是这么看自己的,非常满意的样子。在疏于打理的花园中晒日光浴,用心展示起初让我觉得懒散臃肿的身体,她觉得这才不负自己的美艳。新车和她丈夫精心的衣着,都是另外的赞誉。

新来的人,也是年轻人,接手了山谷底杰克那一排农舍中的两座。那两座农舍被用新扫帚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挖起花园里遗留的草木,平整了土地,铺上草坪。

杰克的花园仍是一片荒芜。

我有一天在农舍外看见了杰克的妻子。她谈起新邻居,但没有指手画脚地让人知道她在说谁。“你看到了吗?那些草坪,我的天啊。”

语气的转变和讽刺让人吃惊。我从没想过杰克的妻子是这样的,我还以为她是——况且她本人似乎也满足于被看成——杰克的附属品。

“还有那些马。”她说。

住在中间那座农舍的人有一匹马。

我问:“杰克怎么样?”

“他不错,你知道的,他又开始工作了。”

“这花园里有不少活要他干。”

她说:“你这么觉得吗?”

好像我说了假话似的。她为什么想否认明显的事实?我们站在花园外。我提到了她觉得不该提的事?我是在咒那个病人吗?

因为杰克病了。虽然她说他又开始工作了,但他身体并不好。那个夏天断断续续地,每次两三周,甚至在以往他会光着背在花园里忙活的好天气。病人待在室内,烟从农舍的烟囱中升起,仿佛是他疾病的象征,像是他感受到的寒意的符号。同时,新来的农场工人,那些年轻男人带着年轻的妻子,开着新拖拉机沿着田埂上上下下,下班后开着新车出门。

杰克的妻子温和而讽刺地评论这些变化。但是她在慢慢地接受他们的处境:杰克的工作、农舍和花园都将失去,她在这儿的日子即将结束。

有一天杰克的车停在我近旁。这是我从去年秋天以来第一次见到他。他的脸色苍白如蜡。这个形容我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直到现在,看到这张惨白的脸,我才真正明白了它的含义。杰克的脸本是棕色,因为长期在花园里顶着太阳劳作。如今他的皮肤白而光滑,有上了蜡的水果的质感和失真的颜色。像李子那样,仿佛有层霜覆盖了有生气的皮肤。他的胡子修剪得整齐,但连胡子都泛白,甚至也有上了蜡的质感。我们没说很多话,只是轻轻地嘘寒问暖。他活跃的眼睛也变得安静,像上了蜡一般。烟在这年秋冬两季从他农舍的烟囱中飘出,然后不再有了。

*

通向山顶谷仓、农舍和老农场建筑的小路,山毛榉和松树防风林边的小路,野玫瑰篱笆和山楂树旁的小路,变得残破。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扭伤脚踝。开春之后,农场新经理着手整修道路。

某个星期,人们开着机器来了,几天内一层黑色的沥青和石子的混合物就铺好了。路缘靠近草坪处,墨色和机器压过的痕迹显得新而不自然。这么快就铺好的路面将一直存在下去。仿佛是对此作保,铺路人在路前立起黄色路牌,板的另一边被切割成方向箭头。

我不喜欢改变。我觉得改变威胁了我所发现的和开始进入的现状。我不喜欢新的繁忙、新机器,山楂树和野玫瑰看上去被机器修剪坏了。我不希望农场小路新铺的路面保留。

我在路面上寻找裂缝和瑕疵,希望我找到的小磨损和水侵蚀的痕迹会扩大,使机器无法——幻想战胜了逻辑——再铺上一层沥青混合物。当然,我知道幻想只是幻想,尽管农场处在各种遗迹之中,提醒着人类工程的暂时性,但人类的活动有另外一面。人们回来,人们继续,一遍又一遍。那一艘艘穿越大西洋、入侵彼岸打破其平和历史的帆船是那么小。小船上的人那么少,他们的资源亦有限,他们如此不起眼。但是他们回来了。他们永远地改变了彼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