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21/30页)

在我职业生涯的这个阶段,如果说有什么地方正好可以庆祝我的自由,庆祝我成为作家并过着作家的生活,那么非这儿,非这座岛莫属。是这座岛滋养了我的惊惶和抱负,滋养了我最初的幻想。正如一九五六年第一次归来后,我从一处地方走到另一处地方,看到我自幼熟悉的地方缩小,现在我从一处地方走到另一处地方,则带着庆祝的心情,并抹消了我在这里不同时刻因种种原因体验过的恐惧。在遥远的英国,我在书中重建了这景色,书中的景观并没有那么准确或是完整——虽然我假装是那样的;但是现在,因为我的创作加工,我珍视这里本来的模样。

当时,在我取得一定成就、终于告别了某种特殊的恐惧之后,我脱离了和这座岛的关系。因为那之后我再也没有需要特意回岛的愿望了。当我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真的回去时,我发觉自己也没有了恐惧或是庆祝的愿望,我对这座岛的兴趣在一天之内得到了满足,甚至产生了厌倦。早晨到了机场,回家路上我也许为夺目的色彩所震撼,心想愿意待上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但是一天一夜过后,在倒了时差后的第一个黎明,头一眼看到花园中的蜂鸟,我变得坐立不安,盼着离开。

这里的人没有什么好打听的;他们太快地暴露了自己。他们曾经能打动我的强烈的种族情绪,让他们成为简单的人。我孩童时期发展出的对毁灭的恐惧和这种情绪有一定关系:害怕被任何一派,我的一派或者非我的一派吞下或者消灭。

说来奇怪,这地方本身、这座小岛和岛上的人不再能吸引我。但是曾经,这座岛不但唤醒了我对广阔世界的好奇心、对文明和古老的理解,还在我身上施加了焦虑——它给了我作家的世界,给了我在二十世纪下半叶的重要主题,还让我变得都市化,不过这种“都市化”和我最初对这个词的理解截然不同,我是指写下《狂欢夜》《伦敦生活》和《安吉拉》的时候。

一九六○年,怀着庆祝自己当上作家的心情(正如我所描述的),我开始写第一本游记。不论从心理上还是地理上,我都是从小小的殖民岛开始写。这本书其实具有使命的性质:我将经过加勒比和南美圭亚那的殖民地,也就是帝国残存的碎片。我很高兴地意识到我是从欧洲出发的宗主国人士。这是我仅有的范本。但我跟他们一样是殖民地人,他们离我很近,我不可能成为那种旅行家。即使我也许具备那种旅行家的教育和文化背景以及探险精神。尤其我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向某个宗主国的读者汇报。我想象中游记作家的光鲜,在各殖民地间旅行的殖民地人的紧张和生疏,两者之间产生了冲突,令写作困难重重。旅行结束后,我带着笔记和日记回到伦敦写作,问题仍悬而未决。我以幽默回避,不论在写作还是在生活中,经常用喜剧效果、玩笑和讽刺来掩饰困惑。

为了更多地进行这样的写作,我需要多认识自己。很快我有了这种机会。写完第一本游记不久,我去了印度写第二本。这次从英国出发。印度对英国而言是特殊的,两百年来滋生了不少英国旅行家的游记和小说。我成不了那种行者。我去印度,是去追寻一个非英国人的幻想,一个在印度的印度人所不知道的幻想。我去我的印度祖辈们努力在特立尼达岛上重建的农民的印度,部分意义上也是我成长其中的印度,它像是我脑海里未了结的一部分,我们的过去在那里突然中断了。在这场探索中我没有范本;福斯特、阿克利或是吉卜林都帮不上忙。为了在写作上取得进展,我首先需要清楚地认识自己。

所以,我的知识和自我认知是以特立尼达为起点发展的。我度过部分童年的西班牙港街道;我的印度家庭在特立尼达的重建;去加勒比和南美殖民地的旅行;后来去印度的寻根之旅。我的好奇心向各个方向发散。每一次探索、每一本书都增长了我的见识,修正了我之前对自我和世界的认识。

但是作为起点与中心的特立尼达自身无法再留住我。在我心里,它不再和这些事情相连:横穿大西洋,为时两周的海上航行,船上的生活,天气的变化,每隔一个早晨就把钟表拨后一次,海天的色彩,浪花和漩涡,溅起的水花中的彩虹,海豚和飞鱼。一旦进入加勒比水域,夜间就有飞鱼冲着轮船的灯光飞,早上有时会在滑溜溜的甲板上看到它们窒息而死。载客的轮船不再去特立尼达或者周边地区。特立尼达是航空中转站,机场一幅起飞、降落的景象。偶尔,当我向往童年故地时,我的脑海中会浮现真的回家后的情绪,而后马上打消这一念头,因为回家后不过一天我就会感到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