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24/30页)

如今在特立尼达岛——撇去人和疯狂的愤怒不谈——为了看出过去两年里脑海中想象的风景,为了寻找哥伦布到达之前原生态的岛屿,我需要无视几乎一切跃入眼帘的事物,无视我们的旅游海报上美景的一部分——椰子树、甘蔗、竹子、芒果、九重葛和一品红,我一向以为它们是本地的热带植物,因为我就是被这么教的,但它们实则都是后来的移民和种植园引进的。过去的地形只存在于碎片之中。西班牙港城外干涸的红树林湿地就是这样的碎片——肥厚的绿叶、黑色的根须、黑色的烂泥。同时也要无视丢满垃圾的高速公路、弯曲而磨损的中央铁轨、燃烧的垃圾堆,以及公路那边灰尘飞扬的棚屋和北面山岭上的棚屋。在拉文泰尔山顶,在棚屋之间,往下看是永远不是蓝色而是沉闷灰色的帕里亚湾,如果我有选择地看帕里亚湾和海湾中的小岛,我能想象自己身处创世之初。

我让自己看到的风景是私人的,这浪漫情怀也是私人的。我对历史的看法与年轻黑人的看法不同,他们在街头示威,威胁要发动又一场错误的革命。在我的书的结尾,故事并没有结束,仍在继续。我认为,两百年来,另一个海地在准备着:希望摧毁一个腐朽痛苦的世界,抛弃它,而不是改造它。在写完这本书之后,在两年的兴奋之后,我从两方面看到这种愤怒。从黑人这边,留那种发型的人这边;也从印度社区这边,主要受到威胁的人这边,他们不是黑人也不是白人。

两周后,我去圣基茨和安圭拉岛,继续写作。圣基茨很小,只有三千人。这里没有印度人,因此对我来说没有私人纠葛。我对这里的黑人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一个一头直发、不是黑皮肤的人。判断就是可以这么简单。排除了私人情感,再加上这座岛的规模很小,地理简单,让它的过去显得尤为生动。

圣基茨是加勒比地区最早的英国殖民地,是西班牙人撤离后英国接手的一块地区。它的轮廓除了尾部之外是圆形的。中央有一座山,山顶是一片丛林,山坡上挤挤挨挨地种着甘蔗,一直延伸到海边。小岛边缘是狭窄的沥青路,路边有工人住的小房子,他们是奴隶的后代。糖业和奴隶制造就了这份简单,造就了植被和风光的不自然。

离滨海路不远有条浅浅的、现已干涸的小溪,溪中有大圆石。这些圆石上刻着粗略的人形,出自印第安原住民之手:在久远的过去,这是让奴隶胆寒的警示。现在圣基茨没有原住民了,三百年前他们被英国人和法国人赶尽杀绝。这些圆石上粗略的雕刻是他们留下的唯一纪念。英国教堂墓地是可以接近的过去——背景是热带环境。这里没有紫杉,有的是名叫皇室棕榈的棕榈树,挺拔粗壮的灰色树干,带着隆起的颗粒,像是愈合的伤口,隆起处都长过叶子。(在殖民地环境中,英国教堂墓地和英国本地的墓地令人产生的联想是多么不同!)过去的时光也能从十八世纪的小镇的帕尔马尔街主广场上看到一二。从非洲新贩来的奴隶在奴隶收容所休息之后,被安排在这里出售。在圣基茨,一百五十年的过往一直处在休眠之中。现在,在模仿特立尼达、美国等地之后,回忆复苏了。这时回忆不再显得耻辱,而是成为政治上的激励,成为感伤而愤怒的种族辞令。

安圭拉岛比圣基茨还要小,植被少,生产力更低。这个有三百年奴隶史的地方有着另外一面:这里的人不是纯粹的黑人。他们有自己的过去,他们和圣基茨人的过去分离。安圭拉岛有大约六千人,主要是一些有着英国名字的混血宗族。他们对自己的历史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加勒比海这个平坦而荒芜的地方的,离大陆如此远,甚至离其他岛屿也很远。有人说是船只失事的缘故。

我在自己写这本书的魔力中看到这一切,远在英国时从档案中发现了这段过去,感觉我几乎是在创造这段历史,正如我创作小说一般。在同样的魔力的召唤下,我后来又去了趟伯利兹。我要先去牙买加,那儿每周有一趟航班去伯利兹。

我在危地马拉城停留。飞机降落在参差不齐的灰色火山口后面。那儿就像是巨大的蚁丘或是童话中奢华的塔,地平面上房子一簇一簇的。在黑暗的机场建筑里,我看到柜台后面一群矮小结实的女孩的脸,看到玻璃柜里新鲜的蔬菜或者新鲜的辣椒调味菜。我记得这绝对是我第一次到中美洲,第一次踏上柯帝斯②和他的后继者们摧毁的土地。女孩们是中国人的长相,但不是中国人。那种恍惚的熟悉感让她们显得奇怪而陌生。那些玻璃柜中的辣椒调味菜有着与之相称的奇怪。食物区分了文化甚至历史时代。(古罗马的食物该是什么样的?)我记得在某处读到过蒙特苏马宫廷,他们喝罐装巧克力是冷着喝的,不加糖而加香料。